一、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為其號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
曰:「長息問於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為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
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2. 注釋
1. 號泣:大聲哭泣。
2. 旻天:高天,指上天。
3. 怨慕:一方面怨,一方面思慕。
4. 長息:長嘆氣。
5. 爾:你。
6. 恝:冷淡、不在意。
7. 共為子職:共同盡為人子之責。
8. 畎畝:田野。
9. 胥:率領。
10. 熱中:內心焦灼。
11. 少艾:年輕女子。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舜到田裡去,在高天之下號泣,是為了什麼而號泣呢?」
孟子說:「是因為怨恨又思念。」
萬章說:「父母愛他,他就高興而不會忘記;父母厭惡他,他還是辛苦地服事卻不怨恨。那麼舜是怨恨嗎?」
孟子說:「長息曾問公明高說:『舜到田裡去,這我已經聽說了;但他對著高天號泣,關於父母,我就不清楚了。』公明高說:『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公明高用孝子的心想,認為自己沒那麼冷漠,我竭盡全力種田,盡為人子的本分就夠了,父母不愛我,與我何干?
帝王派他的九個兒子、兩個女兒,以及百官、牛羊、倉庫糧食,來田間侍奉舜。天下的士人多來歸附他,帝王準備帶著天下人遷居於此。如果不能得到父母的認同,就如同窮人沒有歸宿。
天下的士人都喜歡他,這是人所追求的,但不能解除他的憂愁;美色是人所追求的,他娶了帝王的兩個女兒,還是不能解除憂愁;財富是人所追求的,他擁有天下之富,還是不能解除憂愁;尊貴是人所追求的,他尊貴為天子,還是不能解除憂愁。別人喜歡他、美色、財富與尊貴,這些都不能解除憂愁,只有順從父母,才能解除憂愁。
人年幼時,渴慕父母;懂得愛美時,渴慕年輕女子;有了妻子兒女,就渴慕妻子兒女;做官則渴慕君主,得不到君主賞識就內心焦灼。至於大孝者,終身思慕父母。五十歲還在思慕父母的人,我在舜身上見到了。」
4. 總結
孟子借舜的故事強調孝道在人心中的深切根源與終生影響。
啟示:
1. 孝道是無法被名利色財所替代的精神需求。
2. 真正的孝子,即使在顯貴之位,內心仍以父母為中心。
3. 社會地位與人心的安頓無法畫上等號。
4. 順從父母、感念親恩,是人性中最深刻的情感之一。
5. 大孝不止於行,更在於心中長存思慕之情。
二、
1. 原文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
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
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
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曰:「然則舜偽喜者與?」
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2. 注釋
1. 必告父母:一定要告知父母。
2. 大倫:人間最重要的倫理。
3. 懟:怨恨。
4. 完廩:修補糧倉。
5. 捐階:拆除階梯。
6. 瞽瞍:舜之父,雙目失明。
7. 揜:掩蓋。
8. 謨蓋:計畫籌劃。
9. 都君:大君,帝王。
10. 弤:弓袋。
11. 治朕棲:整理我的寢室。
12. 忸怩:羞愧害羞。
13. 校人:管理池塘的人。
14. 圉圉:停留不動的樣子。
15. 洋洋:暢游的樣子。
16. 攸然:輕快自在地。
17. 得其所:得到合適的去處。
18. 可欺以其方:可以用正當方法欺騙。
19. 難罔以非其道:難以用不正當的方法欺騙。
20. 愛兄之道:愛護兄長的方法。
21. 奚:怎麼。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詩經》說:『娶妻應該怎樣?一定要告知父母。』這句話如果是真的,應該沒有誰比舜更合適遵守它。舜為什麼沒告知父母就娶妻了呢?」
孟子說:「如果告知,就無法娶成。男女結婚,是人間的重要倫理。如果告知,就會讓人倫無法實現,反而讓父母生氣,所以他才不告知。」
萬章說:「舜沒告而娶,我已了解;那麼堯把女兒嫁給舜卻也沒告知他父母,是為什麼?」
孟子說:「堯也知道,如果告知就無法成婚。」
萬章說:「舜的父母讓他去修糧倉,還拆掉台階,瞽瞍放火燒倉。又讓他挖井,趁他在井中時就用土掩埋他。象說:『這一切都是我的功勞。牛羊是父母給的,倉廩是父母的,武器是我的,琴是我的,弓袋是我的,兩位嫂子給我打理寢室。』象進入舜的宮中,舜正坐在床上彈琴。象說:『我很想念你啊。』一副羞愧的樣子。舜說:『這些百姓,你替我管理吧。』舜難道不知道象要殺他嗎?」
孟子說:「怎麼會不知道呢?象憂愁,他也憂愁;象高興,他也高興。」
萬章說:「那麼舜是假裝高興嗎?」
孟子說:「不是。從前有人送生魚給鄭子產,子產叫管理池塘的人養在池中。那人卻煮了吃,回報說:『剛放進去時很安穩,過了一會兒就暢游,然後自由自在地離去。』子產說:『牠找到合適的地方了!』那人出來說:『誰說子產聰明?我煮來吃了,他卻說牠找到好地方。』所以君子可以用正道被欺騙,但難以用邪道蒙蔽。象是用愛兄長的方式來對待舜,所以舜就誠懇地相信並喜悅,這怎麼是假裝呢?」
4. 總結
孟子藉由舜的行為解釋大孝之道與人倫權衡,突顯舜在逆境中仍不違人倫、不失仁德。
啟示:
1. 在孝道與人倫之間,有時需靈活權衡,不能拘泥形式。
2. 面對惡意,仍以仁心回應,是聖人之道。
3. 君子可以被真誠的方式所感動,但不能被邪道所欺騙。
4. 對惡人不以惡報,乃為維繫倫理與仁義的最高體現。
5. 真正的德行在於不因他人之惡而改變自身之善。
三、
1. 原文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殺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
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
「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
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
2. 注釋
1. 放:流放或表示剝奪政治實權。
2. 有庳:地名,舜封其弟象之地。
3. 四罪:指共工、驩兜、三苗、鯀四人。
4. 咸服:皆心服口服。
5. 殛:誅殺。
6. 匹夫:普通人,平民。
7. 不藏怒焉:不把憤怒藏在心裡。
8. 不宿怨焉:不隔夜懷恨。
9. 吏治其國:官吏代為管理其國。
10. 納其貢稅:仍要繳納賦稅。
11. 源源而來:不斷地來。
12. 以政接于有庳:以政務聯繫象所在的有庳。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象每天都想殺舜,舜即位為天子之後卻只是放逐他,這是為什麼?」
孟子說:「是封他為諸侯,也有人說那是放逐。」
萬章說:「舜曾流放共工到幽州,把驩兜放逐到崇山,殺了三苗於三危,又誅殺鯀於羽山。這四個人因罪被處置,天下人都信服,這是誅除不仁者。象如此不仁,卻被封在有庳。有庳的百姓有什麼罪?仁德之人竟然這樣做嗎?對待別人就誅殺,對待弟弟卻封賞。」
孟子說:「仁德之人對弟弟,不藏怒,不懷怨,只是親愛他罷了。親,就希望他尊貴;愛,就希望他富有。封他於有庳,是讓他富貴。如果自己是天子,弟弟卻是平民,這還算親愛嗎?」
萬章又問:「敢問那所謂的『放』是什麼意思?」
孟子說:「象不能在他的國內行使政事,由天子派遣官吏去治理他的國家,但仍要他納貢,所以叫做『放』。他怎麼能欺壓那裡的百姓呢?雖然如此,舜仍希望常常見到他,所以象不斷前來。『雖未能進貢,卻藉政務與有庳聯繫』,說的就是這件事。」
4. 總結
孟子解釋舜封賞弟弟象,是出於仁德和親情,並非徇私或失公,且實際上象並無實權。
啟示:
1. 仁人面對親人與他人,情感雖深,但原則不變。
2. 政治上的安排應平衡情理與法理,舜封象但實行限制,是仁而有度。
3. 真正的仁愛是希望親人富貴,但不縱容其為惡。
4. 舜對象不懷舊怨,體現聖人之量。
5. 施政應兼顧民情,避免讓無辜百姓受牽連。
四、
1. 原文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2. 注釋
1. 盛德之士:品德極高的人。
2. 南面而立:古代天子面南而治。
3. 朝:朝見、朝拜。
4. 容有蹙:面有愁容。
5. 攝:代理(國政)。
6. 徂落:去世。
7. 遏密八音:停止所有音樂以示哀悼。
8. 二天子:同時有兩位天子,違背「天無二日」原則。
9. 王事:君王之事、國政之務。
10. 以意逆志:用心意體會詩的本意。
11. 雲漢:詩經篇名,這裡引用其誇飾語。
12. 靡有孑遺:沒有一個遺留的百姓(誇張說法)。
13. 祗載:敬慎地前往。
14. 夔夔齊栗:恭敬畏懼貌。
15. 允若:順從、順服。
3. 白話文
咸丘蒙問說:「有句話說:『德行高尚的人,君王不能讓他為臣,父親不能使他為子。』舜南面而立為天子,堯卻帶領諸侯向他北面朝拜,連舜的父親瞽瞍也向他朝拜。舜見到瞽瞍時,臉上還露出憂愁的神情。孔子說:『在這個時候,天下危險哪,真是岌岌可危啊!』不知這話是真的嗎?」
孟子說:「不是的。這不是君子之言,而是齊地鄉野之人的話罷了。那時堯年老,舜代為掌政。《堯典》說:『二十八年後,堯去世,百姓如同喪失父母,守喪三年,四海之內皆停止音樂。』孔子說:『天不能有兩個太陽,百姓不能有兩位君王。』舜既已是天子,卻又率領諸侯為堯守喪三年,這就等於同時有兩位天子了。」
咸丘蒙說:「舜沒有臣屬於堯,這點我已經明白。《詩經》說:『普天之下,沒有不是王的土地;四方邊境,沒有不是王的臣子。』舜既然是天子了,我敢問,他的父親瞽瞍怎麼會不是他的臣子呢?」
孟子說:「那首詩,意思不是你說的那樣;它是說人因忙於國事而無法奉養雙親。意思是:『這些事都是為了國君,我獨自辛勞。』所以解釋詩經的人,不該拘泥於文字而損害語意,也不應拘泥辭句而違背作者本志。用心體會詩人的本意,才算真正理解它。如果只看表面,《雲漢》那首詩說:『周朝的百姓一個不剩。』若信了這話,豈不成了周朝無一生還者了嗎?孝子的最高境界,是尊敬雙親;尊敬的最高境界,是用天下來奉養他。做天子的父親,是最高的尊敬;用天下奉養他,是最極致的孝養。《詩經》說:『永遠思念孝道,孝道就是法則。』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書經》說:『恭敬地去見瞽瞍,舜恭謹戰慄,瞽瞍也順從而接受。』這就是父親不能把他當作兒子來使喚的意思啊。」
4. 總結
孟子指出孔子語錄的引述有誤,強調舜在政與孝之間皆有合宜之舉,既盡孝道亦順應天下秩序。
啟示:
1. 判斷言論真偽應以經典為據,不可盲信傳聞。
2. 理解文義應把握其本志,不可斷章取義。
3. 孝的最高形式是以天下之力尊養雙親。
4. 舜雖為天子,對父仍表敬與憂,體現孝德。
5. 政事與私情需平衡兼顧,顯示聖人之智慧。
五、
1. 原文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
曰:「天與之。」
「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2. 注釋
1. 舜有天下:舜擁有天下的統治權。
2. 天與之:天命賦予他。
3. 諄諄然命之:反覆告訴他,強調命令。
4. 以行與事示之:通過行動和事實來展示天的旨意。
5. 薦:推薦、舉薦。
6. 暴之於民:將他交給百姓,讓百姓認可他。
7. 主祭:主持祭祀的工作。
8. 百神享之:神明享受祭品。
9. 主事:主持政務,治理國家。
10. 安之:使百姓安定、平安。
11. 相:輔佐、輔政。
12. 逼堯之子:強行進入堯的宮殿,排擠堯的子嗣。
13. 篡:篡位,指非法奪取統治權。
14. 《太誓》:詩經中的一篇,強調天命和民意的聯繫。
3. 白話文
萬章問道:「堯把天下交給舜了,這是真的嗎?」
孟子回答說:「不,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給別人。」
萬章又問:「那麼,舜是怎麼得到了天下呢?誰把天下交給他?」
孟子說:「是天賦予他的。」
萬章問:「天賦予他,是不是像命令一樣,天反覆告訴他?」
孟子說:「不是的。天沒有語言,而是通過行動和實際的事來顯示。」
萬章問:「那天是如何通過行動和事實顯示的呢?」
孟子說:「天子能推薦人選給天,但不能讓天賦予他天下;諸侯能推薦人選給天子,但不能讓天子賦予他諸侯的地位;大夫能推薦人選給諸侯,但不能讓諸侯賦予他大夫的職位。古時候,堯推薦舜給天,天接受了他,並讓百姓接納他,這樣就叫做天不言,而是通過行動和事實來顯示。」
萬章問道:「請問,堯是怎麼推薦舜給天的,然後天接受他,百姓接納他呢?」
孟子說:「天賦予舜主祭的權利,百神享受祭祀,這是天的認可;舜主政,治理國家,百姓安定,這是民的接受。所以說,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給別人。舜輔佐堯二十八年,這不是人能做到的,而是天的旨意。堯去世後,舜避開堯的子嗣,將天下諸侯的朝覲都帶到他那裡,訴訟者也向他訴訟,歌頌者也歌頌他,而不是堯的兒子。這就是天的旨意。所以說,後來的人如果踏上了天子的位置,卻去居住在堯的宮殿,逼迫堯的兒子,那就屬於篡位,而不是天的賦予。《太誓》裡有說:『天看待我們,就像我們看待百姓一樣;天聽我們的聲音,就像我們聽百姓的聲音一樣。』這就是所謂的天命。」
4. 總結
孟子在此明確指出,舜的統治並非由堯「交付」,而是由天命所賦予。天子無法把天下交給任何人,這是基於天命的自然法則。
啟示:
1. 君主的地位不是人為所能賦予的,而是天命所決定的。
2. 任何權力的轉移,都必須得到天命的認可,而非人為強行推動。
3. 真正的統治者需依循天命並受到百姓的擁立。
4. 篡位行為與天命違背,最終會遭到天譴。
5. 《太誓》的教誨提醒人們,天意與民心是互相映照的。
六、
1. 原文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於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2. 注釋
1. 禹而德衰:指到禹時德行已衰落。
2. 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沒有傳位給賢人,而是傳給了自己的兒子。
3. 舉薦:推薦賢人給上天。
4. 避:謙讓,退避。
5. 陽城、箕山:地名,象徵退讓之處。
6. 啟:禹的兒子。
7. 丹朱:堯的兒子,不成器。
8. 不肖:不賢,無德。
9. 自怨自艾:反省悔過。
10. 虞:舜的國號。
11. 禪:禪讓。
12. 繼:繼承王位。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有人說:『到了禹的時候,道德就衰落了,沒有把天下傳給賢人,而是傳給自己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的。天若賦予賢人,就給賢人;若賦予子嗣,就給子嗣。從前舜推薦禹給上天,經過了十七年,舜去世。守喪三年之後,禹退避舜的兒子於陽城,結果天下百姓跟隨禹,就如同當初堯死後,百姓不跟隨堯的兒子而是跟隨舜一樣。
禹推薦益給上天,過了七年,禹去世。守喪三年之後,益退避禹的兒子啟於箕山的北面。結果朝見君主、訴訟案件的人,不去找益而去找啟,說:『他是我們國君的兒子。』歌頌者也不歌頌益而歌頌啟,說:『他是我們國君的兒子。』
丹朱不賢,舜的兒子也不賢。舜輔佐堯,禹輔佐舜,年數長久,恩澤施於百姓也久。啟是賢人,能夠恭敬地繼承禹的道。益輔佐禹的時間短,對百姓的恩澤尚未深入。
舜、禹與益之間相隔久遠,他們的子嗣是否賢能,這都出自於天,不是人能決定的。沒有人使它發生而它發生,那就是天意;沒有人安排它而它來臨,那就是命運。
若一介平民能得天下,他的德行必定如舜禹一樣,並且還要有天子的舉薦。所以孔子沒有得天下。若以世襲得天下,卻遭天所廢棄,那人必定像桀、紂那樣敗德,所以益、伊尹、周公都沒有自取天下。
伊尹輔佐湯,使湯稱王於天下。湯死後,太丁沒能立為君,由外丙執政兩年,仲壬四年。太甲敗壞湯的制度,伊尹把他放逐於桐地。三年後,太甲悔過自新,仁德待人,改過遷善,這三年來聽從伊尹的教誨,於是回到亳地即位。
周公不自立為王,就像益於夏、伊尹於殷一樣。孔子說:『唐堯、虞舜行的是禪讓,夏后、商、周則是繼承,他們的道理是一樣的。』」
4. 總結
孟子駁斥「禹德衰而傳子」的說法,強調禍福由天,不可簡化為德衰與否。禹傳位於啟,是因為民心所向,與天命相合。
啟示:
1. 天下之授,出於天命,不由人私。
2. 民意與天意互相映照,是決定政權歸屬的關鍵。
3. 賢與不肖不由人力可控,皆為天所定。
4. 若德不配位,即使是賢臣如益、伊尹、周公,也不會爭奪王位。
5. 禪讓與繼承,雖形式不同,但若依義行事,皆可合於道。
6. 政權更替應以德為先,非血緣或權勢為本。
七、
1. 原文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2. 注釋
1. 割烹:割肉和烹煮,借指以烹飪技巧引誘。
2. 要湯:接近湯、說服湯。
3. 有莘之野:有莘國的田野,伊尹務農之處。
4. 一介:一件小東西。
5. 囂囂然:高聲議論的樣子,這裡指堅決推辭。
6. 幡然改:忽然改變態度。
7. 先知、後知:早明白、後明白的人。
8. 匹夫匹婦:普通男子女子。
9. 推而內之溝中:推入水溝,比喻自己若不救助百姓,就是親手害他們。
10. 說:說服。
11. 枉己:委屈自己。
12. 歸潔其身:使自己的操守保持清白。
13. 伊訓:指《尚書》中的《伊訓》篇。
14. 牧宮、亳:商湯起兵之地與遷都之地。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有人說伊尹用烹調的技術來引誘湯王,真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不對,並不是這樣。伊尹在有莘的田野裡耕作,並樂於堯舜的道理。如果不是符合義理,不合於道,即使給他天下的俸祿,他也不看一眼;即使駕著千輛馬車,他也不屑一顧。如果不是符合義理,不合於道,他不會送出哪怕一件小物給人,也不會從人手中取來哪怕一件小物。
湯派人帶著禮物聘請他,他大聲拒絕說:『我為什麼要接受湯的聘禮呢?難道我不如待在田間,從而樂於堯舜的道理嗎?』湯三次派人去聘請他,他後來忽然改變想法說:『與其讓我自己在田野中行堯舜之道,豈不如讓這位君主變為像堯舜那樣的君主呢?豈不如讓這些百姓成為堯舜時代的百姓呢?豈不如讓我親眼看到這件事發生呢?
上天生下這些百姓,是要讓先明白道理的人去喚醒那些後明白的人,使先覺者去啟發後覺者。我,就是上天百姓中先覺之人;我要用這個道理來喚醒百姓。如果不是我來喚醒,那還有誰來呢?』
他想到世上還有普通人無法蒙受堯舜恩澤,就像自己把他們推進水溝一樣。他對自己的責任如此重大,所以才去投奔湯,勸說湯討伐夏桀、拯救百姓。
我從未聽說過委屈自己而使別人正直的人,更不用說侮辱自己來正天下的人了。聖人的行為方式各有不同,有的遠離,有的親近,有的離開,有的不離,但都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我只聽說他用堯舜的道理來引導湯,沒聽說他是用烹飪來引誘湯。
《伊訓》說:『上天誅伐夏桀從牧宮開始,我自亳地啟程。』」
4. 總結
孟子強調伊尹是因天下之責而出仕,不是靠烹調伎倆接近湯王,而是以堯舜之道感召之。
啟示:
1. 賢者出仕,為道而非為利,皆因天下蒼生為念。
2. 行義之人不取非義之物,不委屈自己以取功名。
3. 教化天下需有自覺者先起,以德感人而非以技誘人。
4. 評價歷史人物須依道德與史實,不可憑流言附會。
5. 聖人之行,或進或退,皆為守道保身,非避世逃責。
6. 真正的領導力在於以道感人,而非技巧、權謀或取悅。
八、
1. 原文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衛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於衛主顏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為孔子?」
2. 注釋
1. 癰疽:膿瘡,這裡指衛國一位卑賤或有病的主子。
2. 侍人瘠環:瘠環是齊國一位侍人,瘦小卑賤之人。
3. 好事者:愛造謠生事的人。
4. 主:做屬下、侍奉。
5. 顏讎由:衛國之人,孔子曾短暫依附於他。
6. 彌子:孔子的弟子。
7. 有命:有天命,即表示聽天由命。
8. 阨:困厄、陷於危難。
9. 微服:便服,喻指避難裝扮。
10. 司城貞子:宋國的大夫,孔子曾寄居於他。
11. 陳侯周臣:陳國國君周的臣子。
12. 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察在朝近臣,看他所侍奉的是誰。
13. 觀遠臣以其所主:觀察不在本國之人,看他過去是侍奉何人。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有人說孔子在衛國曾侍奉一位患有膿瘡的卑賤之人,在齊國曾侍奉一位侍人瘠環,這是真的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的,那是愛造謠的人編出來的。在衛國,他是侍奉顏讎由。彌子的妻子與子路的妻子是姐妹。彌子對子路說:『如果孔子能侍奉我,我就可以得到衛國的卿位。』子路將這話告訴孔子,孔子說:『這要看命運。』
孔子前進時合於禮,退讓時合於義,能否獲得結果,他都說『是命運』。而去侍奉有膿瘡者和卑賤侍人瘠環,這既不合於義,也不是命運的安排。
孔子樂於留在魯國和衛國,曾在宋國遭遇危險,宋桓司馬打算殺他,他才改穿平民衣服從宋國逃走。那時他正陷入困境,曾侍奉宋國的司城貞子,也做過陳國國君周的臣子。
我聽說,要看近臣是否賢明,要看他所侍奉的是誰;看遠臣是否得體,也要看他過去所侍奉的是誰。如果孔子真去侍奉那些卑賤的人,那還能叫做孔子嗎?」
4. 總結
孟子為孔子辯護,斥責外界誤傳其侍奉卑賤之人,強調孔子一生進退皆以禮義為準,從未有辱名節之行。
啟示:
1. 賢者以義禮行事,不為利趨下,不為困屈節。
2. 評斷人物當觀其所主,識其志向與選擇,不可道聽塗說。
3. 君子進退有據,得失聽命,不違本心。
4. 外界傳聞常失真,需以事實與道理為準繩來辨別。
5. 孔子面對困厄依然守節,展現聖人風範與高潔品格。
6. 真正的修養不在於所處地位,而在於所行之道與所侍之人。
九、
1. 原文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2. 注釋
1. 自鬻:自我出賣,自賣為奴。
2. 養牲者:管理牲畜的人。
3. 五羊之皮:以五張羊皮為代價買賣。
4. 食牛:餵牛、放牛。
5. 要:求見、接近。
6. 虞人:虞國人。
7. 垂棘之璧、屈產之乘:寶玉與好車,為借道之聘禮。
8. 假道:借道。
9. 虢:虢國,晉所欲伐之國。
10. 宮之奇:虞國臣子,諫諍之人。
11. 干:求取。
12. 汙:恥辱。
13. 相:輔佐、做宰相。
14. 鄉黨自好者:鄉里中自以為有德行者。
3. 白話文
萬章問說:「有人說:『百里奚自賣給秦國放牲口的人,以五張羊皮為價,餵牛來接近秦穆公。』這話是真的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的,那是喜歡造謠之人所編造的。百里奚是虞國人。晉國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車為禮,向虞國借道去討伐虢國。宮之奇進諫,百里奚卻沒有進諫。他知道虞君不可進諫,便離開,前往秦國,那時已經七十歲了。
難道他還會不知道靠餵牛來求見秦穆公是可恥的嗎?這樣的人還能算是有智慧嗎?如果他明知不可進諫而卻不進諫,能算有智慧嗎?
他知道虞國將滅亡而提前離開,這不能說他不智慧。又能在合適時機被秦國重用,知道穆公是值得一起辦大事的人,並輔佐他,這也不能說他不智慧。
他能輔佐秦穆公而使其聲名顯揚於天下,流傳於後世,若不是賢人,能做到這些嗎?
自賣自己來成就其君主的事,連那些自以為清高的鄉里人都不會去做,又怎能說賢者會這麼做呢?」
4. 總結
孟子駁斥百里奚自賣為奴求官的傳聞,強調百里奚之行是出於智慧與節義,並非卑賤取仕。
啟示:
1. 賢者之行合乎時機與義理,不屈辱自身以求功名。
2. 判斷人物應觀其全局功業,不可拘泥於浮言。
3. 面對不可為之君,智者知進退,寧棄職而自全。
4. 名節與智慧並重,真賢之人不以不義手段達目的。
5. 歷史傳聞需明辨真偽,勿輕信造謠之說。
6. 君子處事,志在興邦濟民,不以身世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