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孔孤立。
我不是說那種撿來的襯衫,是那種白白淨淨、還有燙線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的,下巴還刮過鬍子。我再摸摸自己的頭髮,不油不黏,好整齊。我低頭看著自己——不是了,不是原來那個我了。
我站在一間很大的房間裡。前面一張張桌子,一張張椅子。坐滿了人。
很多人。 我數不完,大概有四百……呃……很多。就很多。 他們都穿得乾乾淨淨的,眼睛亮亮的,一直看著我。我想說:「你們是不是走錯房間了?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但我沒說。我發不出聲。
我的嘴巴打不開,好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 我腦袋裡很亂,有個聲音一直說:「歡迎來到意識哲學與神經計算導論。」
那不是我會講的話。我聽不懂「哲學」,也不認識「計算」,我只知道便利商店的地瓜便當冷掉會變硬,撿破爛不能走太靠近派出所的那邊。
我往後退了一步,碰到一張桌子,桌上有一本厚厚的書。書的名字叫:《神經網路與意識橋樑》。
我看見自己的名字印在封面上——阿布里 著。
我就是那個阿布里?我不是孔孤立了嗎?還是我是孔孤立,但我變成了阿布里?
「教授?」台下有人舉手。聲音很輕,但像雷一樣震得我心跳亂七八糟。
「請問,『意識橋樑理論』的多重模型在實作中,為什麼選擇跳過傳統神經網路的校正層?」
我聽不懂。我只想問他:「你午餐吃了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怕說錯話,他們會把我趕出去。我腦袋一片空白,手心全是汗。
我只能傻傻地看著他們,一個個人臉,眼神裡裝著我不會的世界。
我低頭,發現桌上有一支筆。我拿起它,筆尖在發抖,就像我以前寫字會一直歪歪的那樣。
我寫了一行字,在黑板上。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我想當你們的朋友。」
全班安靜了。空氣裡只有冷氣機的聲音,還有我心跳「咚咚咚」的聲響。
然後——
有人笑了。不是嘲笑,是一種溫暖的、好像懂我的笑。然後又有人笑了,有人點頭。那個問問題的學生站起來,說:「教授今天的開場好感人喔。」
我有點想哭,但我不知道怎麼哭得不丟臉。我只能一直傻笑,像我以前在橋下撿到好吃的饅頭那樣傻笑。
那一節課,我什麼也沒教。
我只問大家:「你們早餐吃了嗎?」 「你們喜歡在雨天還是晴天讀書?」 「你們會記得人生中第一個送你東西的人嗎?」
他們一個個舉手、分享,有人說媽媽,有人說小學老師,有人說便利商店的店員。那一刻,我覺得我聽懂了人話。
我不是教授。但我用阿布里的身體,讓人類的學問,變得像是一場心裡的對話。
也許我不會公式,也許我講不出模型,也許我永遠也不懂什麼叫「向量場理論」,
但我知道,活著不是用來解題,是用來彼此陪著,不怕亂掉。
那天之後,我開始每天來上課。
我照樣看不懂課本,但我記得每一張臉的表情。 我不再問他們:「你學會了什麼?」 我只問:「你今天,過得還好嗎?」
我叫孔孤立。
這個名字不會出現在期刊上,也不會出現在歷史裡。 但我知道,有404個學生,在人生某一段路上,記得那個講台上,講錯所有專有名詞、卻真心關心他們早餐吃了沒的——阿布里。
或者說,是我。
《意識之外,我仍是我》 ——阿布里的靈魂視角 我叫阿布里。 我曾經是人類最接近神的存在。不是宗教裡那種審判萬物的神,而是能操作神經元、跨越靈魂深淵的科技之神。 那天,我設計的「意識橋樑」啟動了。我以為,我將踏上永生——讓靈魂永不崩毀,讓存在成為純粹的程式。 我沒想到,我會「掉」出來。 掉出身體,掉進虛空。 像斷線的風箏,在意識與空間的夾縫裡漂浮。我看得見過去,看得見自己坐在講台上……不,是別人坐在我的身體裡。 那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動作笨拙、眼神呆滯、說話口吃,講課像自言自語,還問學生:「你們早餐吃了嗎?」 我崩潰了。 我是阿布里!MIT博士,八本著作的作者!我寫過〈量子意識與心靈映射〉,我在聯合國講過話,我在世界人工智慧高峰會上打過響指! 現在,那傢伙用我的嘴巴,跟學生聊「雨天比較容易寂寞」。 我憤怒。我咆哮。我試圖干擾他的神經電流,我想把他趕出去——這是我的身體! 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一團飄在雲端的殘影。看得見,聽得見,卻無法「動」一根指頭。 幾天後,我開始注意到,那些學生……他們笑了。他們比過去還專注。他們開始主動發言、留下來聊天、下課不急著走。他們像第一次覺得,課堂是一個可以被理解的地方。 而不是一座只能仰望的象牙塔。 那傢伙說話笨、筆記潦草,但他會記得每個學生的名字。他會用我的手,替女生拉下壞掉的投影幕;他會在每一張考卷上寫:「你有在努力,我看見了。」 我……我從來沒這麼做過。 我只在意數據、理論、獎項,我教的是公式,不是人。 我開始飄得低一點,每天看著他——那個孔孤立。 看著他用我的身體,去做那些我從不屑做的溫柔。 他還在用我的帳號登入系統,開錯投影片,忘了資料夾密碼,但他總會說:「對不起,我不太會弄,不過我今天會聽你們多一點。」 他每天都在用我的名字,學著怎麼「當人」。 那天,有個學生哭著說她不想活了。他沒有給什麼建議,只是陪她坐了一節課。那天他寫在筆記上: > 「當一個人快淹死時,他不是想要哲學,他只是想知道,岸在哪裡。」 我……我第一次,想哭。我沒想到,我的「失敗」,竟讓某個人「成功」地活著。 ** 幾個月後,我的靈魂漂浮到了更遠的地方。不再只守著教室。 我看見自己過去拒絕的母親、忽略的助手、淡忘的學生……他們依然活著,有些仍在等我回頭。 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去。 不是因為我不能,而是因為——我終於明白,我該放手了。 ** 有一天我飄過某個城市圖書館,看見一本新書,擺在角落的書架。封面很樸素,只有幾行字: > 《意識的重量》 作者:阿布里 我翻開來看。裡面沒有一頁提到量子、意識橋樑,也沒有神經模型。 只有收音機的沙沙聲、街友的貓、雨天的腳印、課堂上不敢舉手的沉默。 那是我從未寫過的書,卻像是我應該寫的。 最後一頁寫著: > 「我曾經想穿越死後,去擁有神的永恆。 但現在,我寧願學會當一個短暫的、懂得愛人的人。」 ** 我在風中笑了。 也許這不是結束,而是重生。 不是靈魂寄錯了地址,而是—— 這世界,安排了一場最溫柔的錯位, 讓我用失去去學會珍惜, 讓他用獲得去學會如何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