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是在那個夜晚。
我坐在醫院手術室外,醫生語重心長地讓我思考,要不要在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的情況下,仍堅持為她動手術。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掌握一條生命的重量,是如此沉重。
無論是放手還是堅持,對留下來的人而言,都是難以承受的痛。
幾天前,我養了三年的角蛙阿肥,突然出現腸道破裂的緊急狀況。我焦急萬分,卻找不到能即時處理特殊寵物的醫院,只能無止境地在網路上搜尋資料。而所有的資訊都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她可能會在24至48小時內因感染死亡。那段時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安靜地休息,盡量避免傷口惡化,讓死亡不要來得那麼快。
隔天,我在心裡不停拉扯:究竟要不要送她去急診?萬一救不活呢?萬一費用高到我無法承擔呢?我甚至打電話問過一家寵物醫院,醫生的語氣也不樂觀,要我有心理準備。但我心裡始終抱著一個希望—也許我的角蛙不同,也許她是特別的,是那百萬分之一的奇蹟生還者。我知道這希望很渺茫,可我不願放棄。然而,現實告訴我,這類情況幾乎無例外地會走向死亡。
在反覆掙扎中,第二天就這麼過去了,我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任由時間流走。
到了第三天,我因故外出,離家前,我輕輕瞥了一眼她,卻刻意不與她對視。因為我怕看見她的痛苦,也怕對上她的眼神後,我會更無法原諒自己。那時的我,只想逃離現場。
直到傍晚處理完事情,我打電話請家人幫我確認她的狀況。坦白說,我內心深處竟期待聽見「她快不行了」這樣的答案。因為這樣的話,代表我判斷得沒錯,代表我放棄的決定,是理性的。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卻令我震驚,她竟然還活蹦亂跳地活動著,生命力十足。那時已經遠遠超過網路所說的「死亡倒數48小時」,她卻還堅強地活著。聽到這裡,我立刻飛奔回家。在火車上,我回想這幾天的選擇,心中無限自責:「如果我一開始就帶她去醫院,是否一切會不同?是不是我又一次,錯失了救她的時機?」
到了醫院,醫生檢查後發現,除了腸道破裂,她腹部下方還有一大塊瘀血,顯示感染已經擴散。即便立即進行手術,也無法保證未來不會再次破裂,這代表她可能要承受接連不斷的手術與疼痛,活在反覆的煎熬中。
我坐在手術室外,看著盒子裡的她,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好好地看著她。眼淚在眼眶打轉,我輕聲問:「妳想活下去嗎?」
在這個瞬間,我多希望她能開口說話回答我,給我一點線索,哪怕是一點點。但她無法開口,因為她只是一隻角蛙。
突然她跳了一下,蹦到我緊握盒子的手邊,就像努力想躲進我手心裡,而那一幕讓我更清楚地看見她外露的內臟與撕裂的傷口。那一刻,我做了決定。我走進診療室,對醫生說:「我決定安樂死。」
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溫柔,也是我能想到最不痛苦的離開方式。
回家的路上,我看著窗外,心裡雖然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卻也同時被無形的藤蔓緊緊纏住,難以呼吸。我轉頭問開車的母親:「如果有一天妳也像阿肥一樣傷得那麼嚴重,妳會希望我繼續搶救妳嗎?還是……讓妳走?」
她沒有絲毫猶豫:「我希望妳讓我走,我不想這麼痛苦地活著。」
那一瞬間,一滴眼淚滑過我臉頰。她的回答,就像一道陽光照進我這幾天籠罩在烏雲中的心房。
之後,我們選了一處安靜的地方,為阿肥土葬。當我最後一次把她捧在手心,她早已癱軟無力。這是我第一次感受不到她有力的四肢。即使在病得最嚴重的時候,她依然能撐起身體,推開我的手。而這一次,不管我怎麼碰她,她都沒有反應。
我母親陪著我鑿開墓穴,我輕輕把她放進去,用她生前最喜歡的姿勢趴著,再將她的眼皮闔上,就像她只是進入了一場不會醒來的冬眠。
我眼含熱淚,強忍著對母親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了孩子,發現她右腹側有一道長長的胎記,那就代表阿肥回來了,對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對我笑了一下。
很多人不理解,為何我會對一隻角蛙有這麼深的感情。我想,是因為她陪我走過人生的一段重要時光。她不會說話,也不會撒嬌,但你就是知道,她在那裡,一直都在。
有人說,寵物的個性會像主人,這是吸引力法則。我相信如此。這世上有成千上萬隻角蛙,但只有她來到我身邊,陪我三年。她的個性和我一樣:兇中帶柔、安靜內斂、不輕易驚慌、脾氣來時才反擊。那些特質,讓我們之間有某種說不出的羈絆。
面對死亡,我們總是本能地害怕與逃避。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容易困在悲傷裡走不出來。
不是只有滿身傷痕才能體悟生命的意義。這場與阿肥的生離死別,讓我學會更珍惜當下身邊的人。我們太容易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陪在身邊的人、愛我們的人,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深地感謝與珍惜。
後來的我,花了一些時間好好整理破碎自己,這其中,當然還有處理深深的自責,但是我始終相信,如果阿肥會說話,如果她能幻化成人,她一定會希望我放下過去的錯誤,並好好的向前走。
「我們要寬恕的不僅是別人,我們也要寬恕自己,寬恕自己沒去做的事,寬恕自己本應該要去做的事,你不能因為什麼事而終生抱憾,要和自己和好。」-墨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