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卡希米爾.希爾(Kashmir Hill)
人們經常為新科技辯護,說某項新的和令人害怕的科技就像刀子一樣,只不過是一種可以用於善、也可以用於惡的工具。但多數的科技,從社群媒體平台到人臉辨識技術,並非價值中立的;而且相較於刀子,它們更加複雜。
2019年11月,我剛加入《紐約時報》擔任記者,當時我得到一個看似太不可思議的採訪線報:一家名為Clearview AI的神祕公司聲稱,可以僅憑一張臉部照片來辨識絕大多數人。
收到那封電子郵件時,我正懷孕六個月,身處於瑞士的一間旅館中。那是個漫長一天的結束,當時身心俱疲,但那封郵件卻讓我驚慌不已。那封消息來源發現了一份標有「私人與保密」的法律備忘錄,其中一位Clearview的律師表示該公司已經從公開網路中蒐集數十億張照片,包括臉書、IG和領英(LinkedIn)等社群媒體網站,用於開發一個革命性的應用程式。只要隨機提供一張街上人物的照片,Clearview就能搜尋到網路上所有能辨識到該人臉的網頁,提供其姓名以及其他個人生活的細節。該公司將這項超能力出售給全美的執法部門,但並不對外公開。
不久之前,大多數人只將自動人臉辨識視為反烏托邦技術,將之與科幻小說或電影如《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聯想在一起。工程師們在1960年代首次試圖將其變為現實,嘗試以電腦程式將人的肖像在龐大的人臉資料庫中進行匹配。在2000年代初,警方開始嘗試使用自動人臉辨識技術 ,在警方相片資料庫中搜尋未知犯罪嫌疑人的臉孔。然而,這項技術的成果並不理想 。它的表現在種族、性別和年齡之間存在差異,即使是最先進的演算法也難以完成一些簡單任務,例如將一張警方相片與自動提款機監視鏡頭中的模糊靜態圖像進行匹配。Clearview聲稱與眾不同,宣傳其具有「98.6%的準確率」以及一個巨大的網路照片收藏圖庫,這是警方以前從未使用過的。
人臉辨識技術一直以來都是我關注的焦點。在我職業生涯的各個時期,包括在《富比世》(Forbes)和《小發明》(Gizmodo)媒體網站等處,我都報導過來自獨角獸(市值10億美元以上)公司的重大新產品:臉書自動為你的照片標記朋友;蘋果(Apple)和谷歌(Google)讓人們用臉部解鎖他們的手機;微軟(Microsort)和英特爾(Intel)的數位廣告板有攝影機能檢測人們的年齡和性別,以展示合適的廣告給路過的行人。
我曾經報導寫過,這種有時笨拙且容易出錯的技術激發了執法機構和業界的興趣,但同時卻讓有隱私意識的公民感到恐懼。當我詳細研究Clearview宣稱的功能時,我回想起幾年前我在華盛頓特區參加的一個聯邦研討會。在那裡,產業代表、政府官員和隱私權倡議者坐下來制定產業規則。他們所有人一致認為,不應該推出一個可以辨識陌生人的應用程式,他們認為這太危險了。他們說,在酒吧裡的一個怪人可以拍攝你的照片,僅僅幾秒鐘內就能知道你的朋友是誰、你住在哪裡。這種技術可以被用來辨識反政府抗議者或是前往計畫生育診所的女性。它將成為一種騷擾和恐嚇的武器。在數以億計的人群中實現準確的人臉辨識,是技術領域中的「禁忌」。而現在,Clearview這個在該領域中無名的公司,聲稱已經實現了這一點。
我帶著將要到來的新生命回到紐約。在寶寶誕生前,我有三個月的時間來弄清楚這個故事的底細。而當我挖得愈深,就愈發現其中的奇怪之處。
這家Clearview公司在網路上的存在10僅限於一個簡單的藍色網站,上面有一個類似小精靈(Pac-Man)的標誌,C字母咬住了V字母,標語是「人工智慧,為了更美好的世界」。除此之外,沒有太多其他的訊息,只有一個「申請登入許可」的表單(我填寫並傳送,但沒有得到回應),以及一個紐約市的地址。
我在專業社群網站領英上進行搜尋,尋找那些樂於炫耀自己工作的技術人員,卻一無所獲,除了一個叫做約翰.古德(John Good)的人。儘管他在個人照片中看似中年,但他的簡歷上只有一個職位:「Clearview AI銷售經理」。大多數在領英上的專業人士通常有數百個聯繫人,而這個人只有兩個聯繫人。名字普通,簡歷內容匱乏,幾乎沒有人脈關係。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
我傳給古德先生一條訊息,但從未收到回覆。
於是我決定上門拜訪。我從公司網站上找到地址,發現它位於曼哈頓中城,距離《紐約時報》大樓僅兩個街區。當我走到谷歌地圖指引我去的街道上時,謎團變得更深了。這家Clearview公司總部所在的建築物根本不存在。這家公司列出的地址是西41街145號。在西41街143號有一個快遞站,旁邊是共享辦公室巨頭公司WeWork的分部,位於百老匯街口。但西41街145號卻不存在,而是百老匯街1460號。我猜Clearview可能在租用WeWork的辦公室,探頭進去問了接待人員,他說那裡沒有這間公司。
這真像是哈利波特中的情節。我是否錯過了一扇魔法門?
突然有一天,我登入臉書後發現一個名為基斯(Keith)的「朋友」發了一條訊息給我。我不記得他了,但他提到我們十年前在一個義大利裔美國人的盛會上見過面。那時,我對於隱私問題較為輕率,對於任何「好友邀請」都會點擊接受。
「我知道你在找Clearview,」基斯寫道。「我認識這家公司,他們很棒。我能幫忙嗎?」
基斯在紐約的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與這家人臉辨識新創公司沒有明顯的關聯。我有很多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如何知道我在調查這家公司,以及他是否知道建立這款未來主義應用程式的技術天才身分,所以我要求他給我電話號碼。
他沒有回應。
當我明白這家公司不打算與我交談時,我嘗試了一種新的方法:找出這個工具是否如廣告中所宣稱的那樣有效。我追蹤了一些使用過它的警官,首先是佛羅里達州蓋恩斯維爾(Gainesville)的一位名叫費拉拉(Nicholas Ferrara)的刑警。這是我頭一次找到願意和我討論Clearview的人。事實上,他對此興奮不已。
「我喜歡它,太棒了,」他說。「如果他們需要的話,我願意成為他們的發言人。」
費拉拉第一次聽說這家公司是當它在CrimeDex上登廣告時,CrimeDex是一個專做金融犯罪調查的郵件名單服務。該公司將自己描述為「臉部的谷歌搜尋」,並提供免費的三十天試用期。他只需要傳送一封電子郵件進行註冊即可。
費拉拉有許多未解決的案件,其中的線索只有一張自動提款機或銀行櫃台前詐騙者的照片。他之前使用佛羅里達州提供的人臉辨識工具進行過搜尋,但沒有收到任何結果。現在,他將這些照片上傳到Clearview中。他得到了一個又一個匹配結果。他一下子就辨識出三十名嫌疑人。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想親自試試這個令人驚奇的應用程式。費拉拉自願做一個示範,說我只需要傳送一張照片給他。把照片傳送給一個從未真正見過面的員警,我感覺有些奇怪。但為了一個新聞題材,我通常願意犧牲自己的隱私。我傳送三張照片:一張戴著太陽眼鏡和帽子的照片、一張閉著眼睛的照片,還有一張微笑的照片。
然後,我等待回覆。
但卻一直沒有收到任何回覆。
於是我聯繫另一位刑事偵察調查員,在德州伍德蘭(The Woodlands)工作的澤恩泰克(Daniel Zientek)刑事偵察隊長。
最近,他根據一位受害者在當晚早些時候拍攝的照片,使用Clearview辨識出一名涉嫌強姦的犯罪嫌疑人。他說,他每次進行搜尋時,它幾乎都能奏效。他說,僅有一次沒有奏效的是在網路上的「鬼」(指沒有照片在網上的人)。「如果你在網上沒有照片,它就無法找到你,」澤恩泰克說。
預料到根據照片對某人進行犯罪指控的想法可能引起爭議,澤恩泰克強調,他絕不會僅僅根據Clearview的辨識而逮捕某人。「你仍然需要其他成案的有力證據,」他說。
他提出幫我試驗我的照片以展示Clearview的原理。我傳送一張照片,他立刻回信說沒有匹配結果。
這真是奇怪。網上有大量關於我的照片。
我再傳送了另一張照片給他,但仍然沒有出現任何匹配結果。
澤恩泰克很驚訝,我也是。我原本以為這應該是一個「改變遊戲規則」的人臉辨識技術,但這根本沒有道理。他建議可能是技術問題,也許是公司的伺服器有問題。
然後,他也停止回覆我的訊息了。
我加倍努力尋找與Clearview有關的人交談 。 我前往Kirenaga Partners創投公司,這是在PitchBook上與提爾並列的投資者,一家位於紐約市外四十分鐘車程的小型公司。
當我敲門時沒有回應,當我撥打辦公室的電話時,內部也沒有響起。一位鄰居和一位送貨員告訴我,這個辦公室很少有人在。
在走廊上尷尬地逗留將近一個小時後,我決定放棄,返回曼哈頓。但就在我下樓梯時,兩名男人走進辦公室,一個穿著淡紫色襯衫和一套深色西裝,另一個穿著灰色和粉色的服裝。他們身上透著富有的氣息,當他們和我眼神接觸時,我問他們是否是Kirenaga Partners的人。
「是的,」紫色衣著的黑髮男子驚訝地笑著說道。「你是誰?」
當我介紹自己時,他的笑容消失了。「哦,Clearview的律師們說我們不應該和你談話。」
「我走了這麼遠,」我懇求道,確保我的紅色冬季外套下可見我懷孕的肚子。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這家公司的創辦人史卡佐(David Scalzo)似乎被自己的道德感所束縛,倒水給我,並勉強同意進行短暫的非正式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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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earview,一家由神祕創辦人和一個難以想像的大型資料庫組成的小公司,竭盡所能保持隱藏,但卻在利用其技術來監視我。它還能做些什麼其他的呢?
✦ 內容取自《 你的臉屬於我們:一家神祕新創公司終結隱私之路 》/寶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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