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接續上一篇討論。
一則喜一則優的是,當社區照顧成為國家治理的一環,穩定的政府資源伴隨著一連串的規格化管理。在服務上,開案、評估、鑑定、轉介、結案,種種流程區分出值得服務和不值得服務的對象,而在行政上,引進新管理主義來監控單位成本、效率和績效。政府挹注資源的社區,其成果成為執政者競逐政治的籌碼,而第一步,則要讓不管是人民、制度還是成果,都是可管理(manageable)和量化的。在政府版「社區照顧:規格化」論述中,社區照顧脫離了原先草根的社運精神,這顯現在被納入身保法的社區照顧,幾乎等同於居家照顧或日間照顧,背離了當初實驗對社區的想像。在規格化管理下,不同流程和環節外包給不同的民營單位,申請資源的民眾如跑大地遊戲,照顧尚未被公共化,便朝向準私有化,政府和人民開始彼此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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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行政院經建會提出「2008挑戰國家重點發展計劃」,將「推動照顧服務產業化」列入發展項目。在「社區照顧:產業化」論述中,照顧成為一種產業,用來解決高失業率問題。政府從就業安定基金內提撥兩億投入照顧產業,希望創造兩萬四千八百個就業機會(經建會,2001)。政府一方面鼓吹需求端購買服務,另一方面敞開市場大門,內政部以「促進民間參與老人住宅建設推動方案」(簡稱促參條例),擁抱建設老人住宅的資本家。學者王增勇對比了內政部2005年1月24日修正通過的「居家服務計畫」與1999-2000年的台北市居家服務計畫,發現兩者雖皆以社會福利為基調,但前者將合作對象擴大到「社會資源」,不同後者限制在民間福利機構。
其他國家早有開放市場競爭的實例,加拿大安大略省在實施初期便暴露出問題。類似地,台灣也很快發現到:一般民眾難以辨識服務品質,政府也難以有效監督。在市場邏輯主導下,人事成本較高的非營利組織被驅逐,機構之間缺乏合作意願,不願分享資訊或轉介個案,導致資訊不流通。作者認為,台灣社區照顧特別的是,在三重主要(政府)論述與政策脈絡下,並非真正回歸市場機制,而是開放規範下的競爭。隨著大資本湧入,各種指標、規範、流程等等更是有增無減,而再深化管理機制的同時,第一線的照服員、行政人員、社工人員往往因大量沉重的paper work而耗竭,長照產業不再是吸引人就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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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社區照顧不該是以收容規模來界定的小型化論述、也不是強調管理的規格化論述、或是強調消費能力、市場自由競爭的產業化論述,那麼社區照顧的出路在哪 (註1,p. 123)?全國最大、可容納三千床的精神療養機構玉里榮民醫院,社工師黃嬡齡(1998)將社區視為人與人之間共同生活的想像,把社區擴大到醫院所在的玉里鎮。透過當地學校、婦女團體進入醫院、接觸病人,讓病人能被鎮民接納與支持。
2001年,張紅雅在台北市內湖區成立陽光廚房,以「老人送餐」、「生活料理師婦女成長培訓」、「健康料理研發推廣」等方式逐步建立「社區生活互助就業系統」。這個互助系統將社區婦女、青少年、與老人的需求結合,建構彼此相互支持的生活圈(註1,p. 125)。宛如生態系般的生活圈無法依照社福行政體系將案主分類,也拒絕以助人者姿態出現,將案主視爲受幫助的對象。對於社區照顧,張紅雅有一套自己的理解(註1,pp. 126-127):
以往對於方案或扶助的對象,都是用對象或議題來區分,但協會從不認爲自己在做老人服務或婦女服務,甚至在這裡一個以「在地生活者」自居的團體,對於平日所接觸的人、事、物,都視爲自然,也不會認爲特地爲誰服務,或誰對協會特別重要,對象對於協會來說,並不重要。協會與平日所接觸的人,也不是乘持服務的精神,或認爲是服務提供者,而是認爲自己是一個「在地生活團體」,秉持的是互助的精神,一種在平等的機制之下,持續不斷上演利他也利己的事件與活動,扮演事件的引動者角色,也可以說,在社區中,在生活裡創造機會,隨事件的發展,可能有任何一種結果,可能繼續,可能暫緩,也可能終止,所以現階段的計畫,都是有一個初步架構,在觀察、製造機會、互動的循環中,在慢慢衍生下一步或下一個階段。(協會文案,引自高淑玲,2003:18)
「社區發展」早已成爲時髦語彙,現今許多社區發展組織方式,仍習於援用社會團體的模式,例如招募一群人成立某個組織,然後培訓這些人達成組織目標,並進行分工、擴張組織;或是運用讀書會、成長團體、演講座談等學習性活動、或以舉辦各種動態活動的方式進入社區,但這樣的方式就如同現代社會日益繁複的專業分工一般,在議題上、組織上及工作內容上都將整體的生活原貌分化、切割,在個人方面,這樣的學習模式無法深植於生活之中,也容易偈限在「個人」成長,而與公共事務、社會議題難以連結;在社會方面,則造成各部門、各領域之間無法整合,互不理解,而原先立意良善的組織目標,也無法形成良性的溝通與合作,甚至成爲街突與問題的來源。 …… 政府、專業者與社團的介入,看似資源湧入,實則切割原本整體性的生活原貌。例如環保、兩性教育、教改在社區行走的困難。(摘自協會文案,引自高淑玲,2003:18)
九二一大地震後,至善進入大安溪泰雅族部落提供重建資源,但在政府補助的指導下,至善對原住民而言只是個發錢的外來單位,並未因共同照顧方案而對部落有所認同。接手的社工黃盈豪一轉先前作法,拒絕勞委會早已承諾的補助,擺脫重建內容跟著資源走的弊端,積極建立至善作為組織觸媒者的角色。在地深蹲三年後,2002年,至善與謝英俊團隊合作興建「共同廚房」,恢復部落「共食共作」的GaGa傳統。透過以物易物、換工的經濟交換方式,經營一個大家都可以來煮飯、吃飯的食堂,甚至可以送餐給無人照顧的獨居老人、失能者、或是乏人照顧的孩童,將部落居民的照顧需求加以「去產業化」(註1,p. 131) 。
綜觀上述三個案例,作者為我們歸納出幾項共通特徵(註1,pp. 133-134):第一,這些實踐所採用的「社區」概念,皆以人為核心,而非取決於機構規模或地理範圍。而「社區化」,更是建立人與人之間共同生活想像的歷程,而非執行具體任務或追求績效目標。第二,他們都是具有批判意識的助人專業者,並藉此真正走入社區的生活世界。黃嬡齡指出主流社會「只見病症、不見人」的傾向;張紅雅看見行政科層化體制的弊病;黃盈豪則揭示部落經濟在被貨幣市場納編後,反而陷入長期剝削的惡性循環。第三,他們主體性地使用國家資源,而非被資源牽制,始終對國家的介入保持警覺。黃嬡齡發展出非正式的就業服務模式,避免上層行政體系過度干預;張紅雅堅持唯有政府願意認同並配合其理念時,才考慮接受補助;黃盈豪則透過對資源說「不」,與部落站在同一陣線。
在長照3.0即將上路之際,這些實踐者的經驗提醒我們,社區照顧不應只是制度擴張與服務布點,更要回到人的主體性與生活世界。長照3.0雖致力於擴大服務對象與整合資源,但若未能正視社區中的非典型行動者、文化差異與生活實感,仍可能淪為制度邏輯的延伸。
註記
- 王增勇(2005)。社區照顧的再省思:小型化?規格化?產業化?台灣社會研究,59,91-141。
【延伸閱讀】
平等與社會(四):對Esping-Andersen三種福利國家體制的批評與回應
平等與社會(五):非營利幼兒園政策如何體現一種「準社會民主」的實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