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賽伯格女性主義:從情動政治出發的三點批判〉(註1)
這場以「批判賽伯格女性主義的情動政治」為題的演講對我而言有許多不同層次上的理解困難,在缺乏賽伯格女性主義的背景以及情動政治的基礎理解下,無法清楚掌握講者的立場,回過頭來,對講題也不甚明白。究竟是以情動政治來切入批判賽伯格女性主義,抑或是批判賽伯格女性主義所謂的情動政治?甚或是批判賽伯格,以女性主義的情動政治作為進路?因此,本文嘗試透過其中幾個關鍵概念:人-非人、物質-非無質、大腦-鬼魂,以及湧現(emergence)與非線性的演化,將該演講理解為「以情動政治來切入批判賽伯格女性主義」。
本文題名為「反思賽伯格女性主義:從情動政治出發的三點批判」,為對該演講內容的一種詮釋,我認為,講者種種存在主義式的思索與具啟發性的探問,旨在展現情動政治與賽伯格之間的張力。通過分析動畫《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1995。以下簡稱《攻殼》),講者指出為Donna Haraway忽略的賽伯格的存有論問題:第一,如何在種種界線消弭的前提下說賽伯格就是界線本身?簡言之,我們該如何理解賽伯格的存有論;第二,如何理解賽伯格仍不斷重返心物問題的現象,縈繞於賽伯格的鬼魂(ghost)是什麼?第三,如何理解駭客的湧現?是否、以及如何在倫理上考量這樣的存在?透過上述批判我們可以追問,賽伯格真能如Haraway所述,不受制於Foucault所說的生命政治嗎?有別於Donna Haraway〈賽伯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1980)中的賽伯格常被批評「缺乏感覺」,故僅能以差異與離散為基礎進行親近性結盟,講者提出賽伯格渴望融合(merge)的可能。然而有趣的是,正是在同意賽伯格解消人-非人、物質-非無質的基礎上,講者帶我們看到一個在積體電路中徘徊的賽伯格幽靈,渴望以非化約式的路徑還魂於身。於此講者展開一個不同於Haraway的分子女性主義來解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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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Haraway而言,賽伯格是一個模控的有機體(cybernetic organism),機器與有機體的混種,社會現實的造物,以及虛構的造物。社會現實是被活出來的社會關係,我們最重要的政治建構,一個足以改變世界的虛構(註2)。賽伯格作為可見與不可見的混種,存活的證明正是社會關係之中的種種體現。這種存在是政治性和反動的,為Haraway稱之為反派,因其世界,或說其本身,便是三種傳統界線瓦解的體現:人-動物、生物-機器、物質-非物質。如講者的探問,《攻殼》裡少佐所看到的到底是怎樣的世界?經過機械中介的視覺是怎樣的視覺?具有偵測、掃描、遠紅外線功能的眼睛看到了什麼?這樣的眼睛如何凝視?更根本的問題是,人與非人、物質與非物質的感應如何協作?以及,賽伯格如何觸動、影響與改變社會關係?此為情動政治出發的第一點批判。若說賽伯格就是界線本身(註3),我們有必要更進一步闡釋賽伯格的存有論。
情動政治出發的第二點批判,是關於在賽伯格文化上無法真正抹除心物之間的邊界,恐懼、愛與困惑,將使作為賽伯格的我們不斷重返,探問關於自身的心物二元老問題。講者以《攻殼》其中一段劇情為例:一名收垃圾的男子大腦被駭,認為自己有妻子和小孩,且常常跟妻子講電話,結果是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與魁儡師通話的密報者。男子作為機器與有機體的混種,我們該如何理解他與妻子相處的經驗一方面是真實的,另一方面又是完全的虛構。儘管我們發現自己就是賽伯格、混種、拼貼、妄想物一嵌合物(註4),儘管消彌了種種界線,卻仍然返還回來,再次面對大腦-鬼魂這組心物二元衝突。什麼是身體?什麼是意識?我可以信任自己的感官嗎?Haraway也提到,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裡的複製人芮秋(Rachel)所呈現出來的意象,正是代表了一個賽伯格文化的恐懼、愛和困惑(註5)。正是在這層意義上為情動政治打開突破口,借用《攻殼》的語彙「鬼魂」(Ghost)來追問存在。為什麼設定成女僕的賽伯格會被視為性對象?「Please help us」究竟是作為大腦的小孩還是賽伯格女人的鬼魂在求救?如果意識如Husserl所言總是對某物的意識,將能思的我和所思之物關聯起來,那麼能思的鬼魂有身體嗎?鬼魂是一種器官嗎?他能夠被複製嗎?
當沒有身體的駭客尋求政治庇護,主張自己是形態學(morphology)意義上的存在,這情況似乎遠超乎我們想像中的AI,但事實上,兩者在「量」與「湧現」上卻是相同的。以ChatGPT為例,當前GPT-4已比過去GPT-3的資料量和資料筆數成長將近1,000倍,參數量從GPT-3的1,750億筆提升到100兆筆,資料請求量也提升到可以產生約50頁A4紙張的文字份量(註6)。這大大超越人類大腦極限的量與算力,ChatGPT搜尋、組織與生成,這些資訊的新關聯無疑帶有創造的成份,例如在與之討論的過程中,他經常以我的背景為基礎,提供我也沒想到的新點子。當資料的量多到一定程度,我們再也無法得知資料與資料之間會產生幾種組合,更何況這些新組合,又會再與各種新舊資料和組合重組,產生新的關係。這些關係就Haraway看來即一種社會現實,也是足以改變世界的虛構,而這些關係的態動生成、彼此邊界競爭的種種運作就是湧現(emergence),可能誕生出如《攻殼》那般越出我們想像與常規的駭客。量與關係湧現的不可預期,打破了某種線性發展的進步史觀,賽伯格世界的歷史,更像是演化上的突變所導致的一系列共變,不可預期性貫穿了我們的生命。情動政治出發的第三點批判,回過來探問駭客這類湧現出來的社會現實,要如何在倫理上考量他?以及模擬著政治的賽伯格,真的能不受制於傅柯所說的生命政治嗎(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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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情動政治出發,講者的三點批判為我們引出如果Haraway無法處理賽伯格的「鬼魂」,那麼如何在女性主義的論題上真正談論解放。《攻殼》裡渴望重回母體的少佐最後選擇融合(merge)進網絡中,雖然故事創作能否真正打擊到Haraway的反認同論述(註8)是一項問題,但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回應讓我們看到真正的提問者,故事的創作者以及讀者,終究是作為賽伯格的我們。如此來看講者的三點批判,企圖為當代的我們展開STS的新論場,同時呈現Haraway論述的不足之處。且更進一步地,講者在Haraway賽伯格世界的基礎上延伸出其研究的問題意識:為什麼作為賽伯格的我們會重返二元對立,由其在性別議題上,頻頻再探生物-建構之間的邊界?講者提到,這個返回(return)可能根植於更深層的東西,於是研究的真正企圖,在於考察這個使之返回的基質。有別於Haraway從宏觀的資訊世界來談女性解放,講者反向從極微觀的分子系統,談分子化、碎片化的我們,如何不斷解構再重組,每一個分子都可以替換、外化地儲存或召集。例如,我們會將記憶儲存在曾經到過的咖啡廳,或是因眼前的瑪德蓮而召喚出在貢布雷的回憶。也是因此,我們在消彌了物與非物、人與非人的界線的同時,必須負起重組和召喚的責任。
註記
- 本文為參與2025年5月01日演講「批判賽伯格女性主義的情動政治」的心得文,講者為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張君玫。
- 唐那·哈洛威,張君玫譯(2010)。《猿猴、賽伯格和女人》,頁244。台北:群學。
- 同上註,頁291。
- 同上註,頁287。
- 同上註,頁287。
- GPT-4比前一世代表現優越之處:https://www.find.org.tw/tech_obser/browse/cdf44253566b42816f6b581c485a884d。
- 唐那·哈洛威,張君玫譯(2010)。《猿猴、賽伯格和女人》,頁265。台北:群學。
- Haraway反對某種重返伊甸園的創世認同與神話,他拒絕生物決定論與建構論,也批判基進女性主義與社會主義,認為上述皆犯了整體化的錯誤。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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