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雷,請斟酌閱讀)
偽裝成日治時期日本作家作品中譯本的深意
《臺灣漫遊錄》在剛出版的時候,設定為虛構的日治時代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原作、楊双子重譯,這個在外國行之有年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趣味虛構遊戲,卻在臺灣造成了負面效應,真的有人以為《臺灣漫遊錄》是剛出土的新史料而向出版社抗議,使得後來再刷的版本就把書中虛構的人物青山千鶴子從作者欄撤出。即使如此,書中虛構的推薦序與後記,還是讓人充滿疑惑的迷失在作者太過真實的虛構氣息中。
為什麼作者楊双子要這麼費心的去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限呢?除了要讓讀者進入三○年代的時間感之外,作者的目的還不止於此:因為這個故事最關鍵的情節,與臺灣的自我認同與國際地位有絕對的關係,如果只是抱著看旅遊美食的百合小說的心情,恐怕進到那段情節的時候會驚嚇到不知所措。先提醒讀者這部作品探討的是真實的議題,就是在為那段最關鍵的情節做準備,這本書想要探討的議題其實非常的沉重,與表面上看到的輕盈形成巨大的對比,可說是「臺灣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三層結構:鐵道旅行加臺灣美食、百合曖昧情愫、殖民與被殖民
《臺灣漫遊錄》的第一層結構,就是旅行加美食,翻開《臺灣漫遊錄》,如果是肚子有點餓的讀者,一定會餓到受不了,全書三頁一小吃、五頁一大吃,從臺灣頭吃到臺灣尾,吃到淋漓盡致,吃到欲罷不能:
甜湯的米篩目可以熱吃也可以冷吃,加入刨冰的甜品米篩目在夏季大受歡迎,有攤販以仙草、愛玉、綠豆、紅豆做為佐料。仙草和愛玉我都想吃,想了想全部放在同一個大碗裡的模樣,可要比珠寶盒還要炫目多了!〈二——米篩目〉
麥煎餅以圓形平底鐵鍋製作,就像是把太鼓饅頭那車輪狀的小圓洞放大了變成一個鍋子,熱鍋後傾入一層麵糊,以小火緩慢煎烤,麵糊也會在燒熟的同時些微地膨脹起來,而當麵糊收乾、轉為金黃色時,就可以往麵糊瀟灑地一把撒上粗糖、花生粉、芝蔴粉,再以鏟子將煎餅從中對摺,迅速出鍋,將那半圓形的餅切成兩塊或四塊的三角形。除了以花生芝麻糖粉作餡,也有紅豆餡、奶油餡,可是最匹配麵粉麥香的,我認為以花生糖粉居冠。〈七——咖哩〉
到處旅遊、到處吃美食,即使是現代的臺灣社會,都還是最熱門的休閒活動,不論是電視或是網路媒體,每天都會有層出不窮的美食名店介紹。以旅遊和美食切入主題,是本書成功的第一步,書中介紹的這些美食,在近百年後的臺灣都還吃得到,透過美食與近百年前的人物心靈相通,實在是很棒的體驗。
第二層結構,是書中兩位千鶴(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與擔任通譯的臺灣人王千鶴)惺惺相惜的百合之情,在追尋臺灣美食的同時,兩顆心似乎也漸漸靠近:
我簡直只能傻笑了,一把勾住小千的手臂。
「您是哪裡來的無賴呀!」
小千以肩膀推擠我,我以手肘推擠小千。
有濃濃的笑意從我胸口滿溢而出。哎咿呀,哎咿呀。
心情暢快地並肩走在那路上,有一陣像是吹落九重葛落花的長風迎面拂來。這不也就像是置身在少女小說的場景嗎?〈六——冬瓜茶〉
如果只留在百合的情節,這本書似乎就可以完美的落幕了,但是作者在旅遊美食加百合的情節中,加入了不確定的因素,讓兩個人沒辦法維持在兩小無猜的狀態中,這也就是殖民主義所構成的第三層結構:
因為青山小姐想要疼惜的人,是一名需要您保護的、乖巧的本島通譯,那並不是真正的王千鶴,並不是我本人哦!所以說,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真的能夠說是朋友嗎…?〈十一——兜麵〉
所謂的殖民者,就是無視於被殖民者的處境,以想像中的善意來任意塑造殖民地面貌的傲慢無禮者。日本在明治維新時學習歐洲的文明,也同時學習了歐洲的傲慢,以這樣的傲慢來展現自以為是的善意,讓兩位千鶴的關係產生越來越大的裂痕,導致最後的決裂。第三層結構同時解釋了第一層結構和第二層結構看似豐富卻又搖搖欲墜的原因,並以這樣充滿緊張感的恍然大悟,讓故事走向終點。
《臺灣漫遊錄》精巧的三層結構,讓這個故事呈現了立體而豐富的多重面向,其中真實與虛構的交錯,帶著苦澀與甜蜜,把現代臺灣與近百年前的臺灣緊緊連結在一起。
臺灣人的故事放送到全世界之後
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的《臺灣漫遊錄》,是一開始就鎖定美國市場的專案嗎?本書承載著關於日治時期臺灣的龐大知識,美國讀者透過翻譯,真的能夠徹底了解滷肉飯與炕肉飯的不同嗎?在Openbook的訪問,譯者金翎、作者楊双子與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是這樣回答的:
金翎提到,她曾在台灣某個場合聽聞某作家夸夸其談,認為若要打進國際市場,我們不能只寫台灣,要寫全世界都在關注的議題、都能理解的題材,比如科幻,「我覺得真是大錯特錯,因為讀者都喜歡創新的事,如果別人已經寫過,他為什麼要再看一次?除非有不同的特色。而台灣特色是什麼?正是我們所身處的環境。《臺灣漫遊錄》就是最好的例子,寫得越細、越準、越能表達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所感受到的情感,就能在世界產生共鳴。」
楊双子也認同:「真正寫作類型的人,會去處理這個類型發展到全世界最前沿、最切身的事情,從當下的我與這世界的連結開始,而不是去想一個遠方的市場,例如美國讀者可能感興趣的東西。」創作的核心,是作者到底想與誰對話,「我想對話的對象,第一是台灣人,第二,可能是日本人。」
「所謂的世界文學,都是本土文學。」莊瑞琳指出,如果沒有中南美洲特殊的政治環境,那塊土地便不會長出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台灣百年來也經歷不斷的混血,就像《臺灣漫遊錄》中的王千鶴介紹自己的中、日、台語名字,「台灣人一直有3個名字。」
近年來臺灣文壇的大事,除了楊双子的《臺灣漫遊錄》在美國得大獎之外,還有陳思宏寫故鄉彰化永靖的傑作《鬼地方》外譯成12國語言,成了最大的驚奇。相對於在七○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中,認為臺灣文學只是邊疆文學、只是中國文學的延伸這種中華中心論的觀點,現代的臺灣文學在跌跌撞撞的嘗試之後,逐漸累積足以構成主體的文化能量,甚至能夠以臺灣文學為名,開始對外輸出。
臺灣文學有這麼大的轉變,與臺灣的國際地位提高有絕對的關係。在政治上不再專注於與中國永無止境的零和遊戲之後,積極開拓與東南亞及歐洲國家的直接關係,臺灣即使還不是一個國際普遍承認的國家,但是在這樣積極參與國際世界的動力下,根植於臺灣本土的文學,就成了其他國家認識臺灣的最佳途徑。為了要向外人介紹自己,我們就必須更深刻的了解自己的文化與歷史,由政治上的交流所促成的文化上的交流,讓今天的臺灣文壇終於擺脫了即使解嚴後仍然限制重重的創作環境,擁抱真正的創作自由。
儘管現代的臺灣文學似乎逐漸找到自己的名字了,但是未來的路還很漫長,現代作者首先要面對的挑戰,就是網路時代因為資訊量爆作而引發的普遍性注意力缺失症。社群媒體以演算法為武器,讓人們被困在推播內容中,面對這些普遍性注意力缺失症的人們,現代作者的創作必須更有趣、更創新、更讓人有心靈上的深度共鳴。《臺灣漫遊錄》是個很好的示範,從一般人都喜愛的旅遊與美食出發後,居然可以走到那麼遠的深度探索,這樣老少咸宜兼具深度的書寫策略,值得我們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