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賦予他一個英文字母作為代號,亦無法一言以敝之。因為他是老師,老師就是老師。
中學二年級,原任我們班的國文老師屆齡退休。彼時九年一貫甫施行,教改雖立意良善,卻因教材分流為一綱多本,使薪火相傳之路斷續難行。高齡教師難以適應變遷,與其力爭,不如審時度勢,告老還鄉;一波退潮後,又一波新血湧現,而老師,恰巧就在此時分發到我們班上實習。
一位個頭不高、貌似文弱書生的國文老師,戴著無框眼鏡站上講臺,雙眼隔著鏡片,仍掩不住初次面對國中學生的羞怯。
老師年紀不大,與我們這群正值青春期的學生相較,彼此連十二生肖都還未走完一輪,這段差距也並非跨不過的鴻溝。
他對自己的教學方式深具理念,排斥臺式升學主義對學生的壓榨。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將「有教無類」奉為圭臬,如今回望,老師確實從未以成績優劣二分法來歸類我們,芸芸眾生,皆可得其一視。
九年一貫出現的一綱多本,於他而言,各家版本的教科書無非是參考講義;教育者應當自備教材,以實踐德智體群美的五育並重。他的課堂從不拘泥於課本,總以自己鍾愛的文學作品為補,引領我們細細體會文字的況味。
有一次,他將林夕填詞的〈紅豆〉複印人手一張,要我們聽著王菲空靈的歌聲,去解其中的相思與執念。天真如我,年少不識愁滋味,以為愛情都如鍾曉陽小說〈哀歌〉那般;即使面對分離,只要「有時候,選擇留戀不放手」,那天下課後,人人口中傳唱,堅信逝去的戀情也能在一人心中永垂不朽。
又如一次作文課,他將白先勇小說〈玉卿嫂〉中段篇幅影印分發,記得是容哥兒與慶生初遇,並一同上街聽戲、吃馬肉米粉的那場。讀過一遍後嘎然而止,他要我們自行想像,續寫其後的發展與情節,也許老師的用意,是引導我們從容哥兒童稚的視角,一窺封建時代的不倫與禁忌;彼時文學書叢中,耽美題材尚屬罕見,當讀到容哥兒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慶生嘴上的軟毛毛的段落,我卻在這短短一頁裡,初次嗅到那股莫可名狀的腐味,那一瞬如在燃盡的爐香裡,撩撥起點點火粉,於心頭兀自顫動、明滅不定,也由此汲取了文學的濫觴。
多年閱讀旅程後我才明白,白先勇既承張愛玲之風,亦與朱天文、鍾曉陽與王安憶並列於張派的文學系譜之中。
我是班上唯一乘鐵路通勤上學的學生,獨我跨了一個鄉鎮就學。自老師到任後,向晚時刻五點四十八分車次的乘客裡,又多了他一個,連同其他同校、同樣身在異鄉的教職員們一同返程。
我與老師私下的交集,是在一次下課後的候車時光,我並不是個把心思放在課業的學生,用功的東西不在教科書上,只投注在看小說,彼時的閱讀於我而言,無所謂去蕪存菁,只要是書就讀。
那天我埋首在香港小說家深雪的言情,老師把書從我手中取了過了來,對我說:「看書很好啊,你可以看看金庸。」多年以後,我步入了武林刀光劍影,遊走大漠,攀登絕頂,歷經了少年俠客在成長中將會面臨的各種人際關係與官僚文化。滿而立之年後,我也學會了一笑泯恩仇。
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學期,便被調去其他學校實習任教。在填鴨式教育盛行的彼時,他的教學理念並不被校方認同,無法順應校方要求將學生教導成考試機器,評鑑成績也就不盡理想。
多年以後,我讀了鍾曉陽的〈細說〉,細細說起了小羊在中學時期的國文老師。那是一位說話風趣、博學有如百科全書,總被女學生簇擁的男老師,小羊未明言喜歡,只在一次夢中遇見了老師的女兒,遂問了她叫甚麼名字,小女孩答:「寧靜。」後來有了《停車暫借問》裡趙寧靜的傳奇。這樣潔淨澄澈的師生關係,延續到了夢中,一樣沒有一絲玷污。老師就是老師。
我想起了老師,遂鍵入其名求索於臉書大神而尋得其果,終得與之聯繫,那時他正因感情受挫而庸人自擾。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並列天地君親師的儒家五尊,原來也有七情六慾與感情挫敗的時候。
再次相遇時,我已不是十四歲的國中學生,而老師的外貌並沒有太大改變,宛如白先勇形容永遠的尹雪艷「總也不老」。再相遇時,老師已辭教多年,也許是實習生涯屢屢受挫,無法順利考取教師執照的種種原由,令他決定離開講臺。但我還是稱他老師,因為老師就是老師。
他說,現在你成年了,可以談這些話題了。老師從深櫃裡走出,那時他正日復一日病相思,有一個年長自己十五歲的情人,卻遲遲等不到對方給予正式名分。也許為人師者能授業解惑,卻未必能解開自己人生的無解。
《倚天屠龍記》開頭,郭襄日復一日思慕著楊大哥,追尋至嵩山,初遇覺遠和尚,以及還未成為武當派開山鼻祖張三丰的君寶。覺遠在苦行刑罰時口中誦唸:「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老師熟讀金庸,也沒能領悟《妙色王因緣經》的境界。寧願遲遲等待不可得的愛情,自以為能承擔折磨,但對方多次表明只把他當作弟弟,無法從暈船的汪洋清醒,只得像阿紫那般痛苦於情。
老師的遭遇,在他那個年代可說是無法明言的畸戀,尚未成為至今的顯學,甚至在公開場合已淪落為被政客操弄選票的議題。但我打心底佩服他,在追求平權時,仍舉著自己書寫的標語,無畏風雨走上街頭。
多年以後,我們在某個週末相約見面,分別後他捎了一則訊息給我。老師說:「你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又出現,和你聊天總能稍稍舒心,以後你別叫我老師了,直呼我的名字吧。身分已與以往不同,已經是朋友了。」
但我仍舊不改口,因為老師就是老師。於我而言,這是一段乾淨澄澈不容一絲雜質浸染的質地,我並沒有越過那一道換日線。陪他一段,卻從未走入他的世界。
某些人總自以為能同情、共感他人的切身遭遇,自以為能無視年紀的距離。未曾想,很多時候,自己卻只能無聲地陪伴在側,見證那些屬於成年世界的沉默與孤單。
一如我十四歲那年,某天下午,其他班級的學生又因為老師堅持的教學理念,公然向他挑釁,他雖顏面盡失,卻仍不失雅量,沒有與該班學生正面衝突。離返鄉的列車還有三十分鐘才發車,我留在學校等老師收拾個人物品,靜靜走在他身側。老師頹喪著肩膀,挫折連連。自那之後,我們時常在放學後結伴而行。
直到學期末,老師離開了。臨別前的某天早晨,我拿了一頁空白的畢業紀念冊給他,請他留下點什麼,做個紀念。當天下午我們一如往常搭車返家,到站後,我先下車。下車以前,他把那頁畢冊還給我。低聲說:「我寫完了,別給別人看。」
列車駛離,我在月臺上駐足,翻到那張紙背面,他留了一段話:「因為有你的陪伴,所以我不寂寞了。」
後記
在我將這篇〈老師〉刪修潤飾後發表於「方格子」後,偶然在老師的 Facebook 上看到,他已於二〇二五年五月一日,與小他十四歲的伴侶登記同婚。
他在貼文裡簡單寫道:「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是真的。」 身為多年來的學生,我也彷彿能隔著螢幕感受到他此刻的幸福與滿足。 老師的人生邁入了新的階段,衷心祝福他,願這份快樂,陪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