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火化場。
穿黑衣的、披麻帶孝的、只用過膝長度的黑紗罩住全身──仍可看到誰跟誰,穿牛仔褲、休閒褲,或西裝褲的;搭難看的運動鞋、自以為潮流的仿冒牌鞋、老土的阿嬤女用鞋、明顯尺寸太大、阿公年紀穿的黑皮鞋──巴黎時裝展相形失色。捧遺照的、打傘的、抱香爐(「捧斗」)的,後頭跟著家屬與遠房親戚。
前頭是師兄或師姐──很奇怪,幾乎沒聽過任何人稱他們「師父」(我在猜:可能是修行段數不到那個層級。)
是說:「師父」都不用「跑攤」,靠佈道就夠過得麥可麥可──感恩師──兄誦經、念咒與敲鈴,勤奮勞動。
有人泣不成聲。
有人滿臉倦容、打哈欠,只想草草結束儀式,趕快回去睡覺。
有人虔誠跟著師兄、師姐朗誦經文。
另一邊則是只動嘴巴的人,怕被親戚白眼,才跟著對嘴。
有小朋友年紀還太小,尚未理解整件事,跟同年紀的表親在一旁跑跑跳跳。
有披黑紗的婦女急忙安撫襁褓中的嬰兒──被誦經和安魂鈴聲嚇到──身旁低頭讀懺悔詞的親友開始咂嘴、埋怨,似要用「咒力」把這無能的母親、失敗的女人逐出靈堂(反正爭遺產競爭對手越少越好。)
捻線香的和握霜淇淋的景象交疊。
幾個上了年紀、百髮蒼蒼的老頭,跟幾個白髮沒那麼多但開始花白、髮線後退的男子們,圍在角落的菸灰檀前面,吞雲吐霧、埋怨人生。
我看到最違和的場面莫過於成群超跑的送行隊伍:各個穿夏威夷襯衫、戴墨鏡的「𨑨迌囡仔」──看樣子,躺在靈車裡面的應該是江湖上的「道義人士。」
形形色色的人,不分貴賤,同一時間、地點,集結在此,陪伴逝者走完最後一程:人生的終點、生命的目的,人最後的姿態:
骨灰罈。
唯有父親單獨跟工作人員進到取骨的房間。
聽人家說:所謂的「撿骨」並不是豪邁把全部骨灰通通裝進罐子,而只象徵性取足夠裝滿的量;隨後把你趕去外面,等櫃台叫號拿封蓋。
標準作業流程就是如此。
父親捧著骨灰罈回來跟我們會合。
我們乘坐小巴,載從其他縣市過來的遠親到高鐵站,趕傍晚車。
迎骨灰回家的儀式已經沒他們的戲份了。
「過橋囉、過橋囉──」
我沒有跟著喊。
並非不虔誠──也不怎麼迷信就是了──我只是覺得人要是身體和靈魂一起燒成一堆骨灰並裝在罐子裡,應該哪也逃不了吧?哪需要擔心成了骨灰的死人會不會落在橋的另一端。
我瞥見大伯默默捏了一把淚。我從未見過總在外人面前豪爽大笑的大伯這般模樣。
父親也沒有跟著吆喝。
他只是垂頭倚著骨灰罈,闔眼、眉頭深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池當中。
父親到底思考著什麼?抑或,只是單純累了(身、心方面都是?)
此時的我,竟然開始想像(甚至在腦中「模擬、預演」了起來)「離別」之時──屆時,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
納骨塔內瀰漫線香。
對比火化場的嘈雜,這裡安靜許多,顯得莊嚴肅穆:少了人群的交談聲,安魂鈴聲與誦經聲迴盪。
師兄誦完經,接著進行安靈的儀式。
附有老爺子靈體的牌位被安置在靈骨塔的牌位席上,同其他逝者的牌位供在同一區。
牌位上至定位之後,師兄又開始念誦沒人聽得懂的咒語: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師兄念誦完最後的咒。
「節哀。」透過嘴型可以看出師兄呢喃唸道;他隨後自大伯手上接過有些厚度的紅包袋。
看這位勤奮勞動以換取「俗世」報酬的光頭大叔……我開始認認真真重新考慮自己的職業選擇。
葬送流程跑完已經晚上了,緊接著是燒「庫錢」的儀式。
我們幫老爺子燒了台「米奶」、一幢豪宅、一台4K電視、一支「哀鳳」、以及ㄧ些正常活人應該會用得上的日用品。
他生前喜歡騎機車四處晃,所以也幫他燒了台「偉士牌」──父親說:怕他只會騎偉士牌──我也不指望一個老頭跟人家騎勁戰就是了。
必備的,配臉孔彎曲的金童、玉女一對,隨旁伺候老爺子的生活起居。
我原本想幫他配一位金髮美女──長的只比玉女的矬樣好看些──但怕祖母見著自己的丈夫在那個世界偷情……遂打消念頭。
最後灌滿大把大把紙錢──我很意外,現在的紙錢多了「美鈔」、「歐元」等品項;冥界金融系統肯定相當發達。
個人是不相信燒紙錢這種事啦──如果燒紙錢行得通,陰間肯定通膨到「起崩。」
邊想著,一邊將一疊疊假鈔票倒進燒得旺盛的金爐。
堂姊提議把塞不進棺材、多出來的紙蓮花也扔進香爐──原本預計折108的三倍數量,最後我們還是折了快五百朵(而我?只貢獻約五朵)──好讓老爺子乘蓮花前往下個世界──
不、不,沒人,再次強調,沒有人想留這些沒用的東西。
讓祂乘數百朵蓮,前往極樂世界。
跑完所有繁瑣的儀式流程之後,父親湊到我面前:彷彿做什麼壞事怕被其他親戚看到似,偷偷在我口袋裡塞一疊紙鈔。
我心慌意亂,一時不知該推絕還是昧著良心收下。
「夠用嗎?」他一貫的語氣。
「還過得去。」一如既往,心虛。
「不夠再說。」
我還是默默順著他手心的壓力,接受成疊鈔票。
無恥的小草因口袋裡這疊小朋友們鼎力相挺,得以苟延殘喘一陣子,繼續在台北市,同其他都市人與北棲青年們繼續呼吸髒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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