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因斯坦所說的「史賓諾莎的神」是什麼意思?
愛因斯坦曾說:
「我信仰的是史賓諾莎的神,一位在宇宙的秩序與和諧中顯現自身的神,而不是關心人類命運與行為的神。」這表示他不相信擁有人格、意志、干預世事的有為神,而是相信一種自然律之神,也就是
神即自然(Deus sive Natura):
史賓諾莎認為神並不是宇宙之外的創造者,而是整個宇宙本身,宇宙的一切都是神的展現。神不具有人格,也不獨立於自然界存在。
史賓諾沙說神在自然不是超自然,必須用自然解釋自然而不是超自然解釋自然,所有事情的背後都是必然的因果關係而非偶然。
二、與笛卡兒的神觀有何不同?
笛卡兒的神觀是傳統的**有神論(Theism)**形式,他相信:
1. 神是萬物的創造者,獨立於宇宙之外(transcendent)。
2. 神是理性與完美的源頭,保證了人類理性的可靠性。
3. 神不等於自然,而是自然的創造主與秩序維持者。
三、愛因斯坦選擇史賓諾莎神觀的哲學意涵
對愛因斯坦而言,他所崇敬的神是一種宇宙秩序本身的奧祕,是一種「敬畏之情」的來源。他反對用神來解釋人事、干預倫理或宗教命令。他的信仰更接近一種宇宙宗教感(cosmic religious feeling),即:
我們對宇宙的驚奇
對自然法則的敬畏
對人類渺小的認識
這與史賓諾莎主張的「了解自然就是了解神」正好契合。
小結(哲學對照)
史賓諾莎的神是內在於世界的神(Immanent God);
笛卡兒的神是超越世界的神(Transcendent God);
愛因斯坦的科學精神,傾向接受史賓諾莎式的神觀——將宇宙法則本身視為神聖。
......
笛卡兒的歷史處境、哲學策略,以及他如何成為啟蒙時代的開端——即使他表面上維護神的權威,其實他在思想上已經「悄悄顛覆」了傳統神學對知識的壟斷。
以下分幾個層次說明笛卡兒在神權時代的戰略與歷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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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笛卡兒處在「神權仍然強大」的時代
17世紀的歐洲,仍深受天主教會或新教信仰的影響,異端審判與宗教迫害仍然存在。笛卡兒的同時代人伽利略因宣揚日心說而被教會審判(1633年),這對笛卡兒是一個明顯的警示。
所以,笛卡兒並不敢直接挑戰神學或否認神的存在。他反而採取了哲學上的策略性保留——在表面上承認神,但實質上為理性主體開創新的認識論地位。
二、他表面上維護神,實際上將「真理的判準」轉回人自己
他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
標誌著哲學的新起點不再是神,而是人類的主體性與理性本身。
笛卡兒從懷疑一切開始,甚至懷疑神會不會是一個惡魔(惡靈論證),
最後只能確定一件事:我在思考,所以我存在。
接著再由「清楚而分明的觀念」來證成神的存在——這不是信仰,而是一種「理性推理」的證明方式。
他讓神也變成了理性可證的對象,這實際上是把神從超驗信仰的地位降到理性審查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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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笛卡兒對啟蒙時代的貢獻
四、小總結:他是「啟蒙的種子」,不是「革命的火焰」
他不像史賓諾莎或後來的伏爾泰那樣直接挑戰教會,
但他開啟了從神學中心 → 理性主體中心的思想轉變,
是啟蒙時代最重要的「轉折點人物」之一。
用一句哲學史語言說:
「笛卡兒讓神退居理性背後,從而讓人走向前台。」
簡言之,史賓諾莎能夠超越,是因為他不只是延續笛卡兒的理性主體性,而是徹底解構它,把理性帶往一個宇宙整體論與倫理自由論**的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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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他如何從笛卡兒出發,又如何超越?
延續:從笛卡兒來的資產
史賓諾莎受笛卡兒啟發,接受了以下幾點:
對理性與數學方法的高度信任(他將哲學寫成《幾何學式》)
「心」與「物」的區分(即思維與延展的區別)
承認神的存在
但接下來,他不再滿足於「神在宇宙之外」、「理性只是人的能力」,而是徹底推到底——如果神存在,那神應該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
二、他怎麼「超越」?
超越點一:神即自然(Deus sive Natura)
「神即自然」是史賓諾莎最顛覆性的命題。
他否定神在宇宙之外主宰萬物的觀念,轉而主張:
宇宙就是神,神就是宇宙的一切。
神不創造世界,而是世界本身就是神的展現。
這是對「超越神論」的終極挑戰,也讓宇宙不再需要一個人格神來維護秩序——自然本身就是理性的展現。
超越點二:理性不再是人的特權,而是自然的一種表現
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人的理性是基礎; 史賓諾莎說:「人只是自然中的一個模式」,而人的理性只是神性的一種有限表現。
這使得人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理性秩序的一環。
超越點三:自由不是任意選擇,而是理性對必然的認識
對笛卡兒與一般基督教而言,自由意味著選擇善惡; 但對史賓諾莎來說:
「真正的自由,是認識必然。」
也就是說,我們只有透過理性認清自然的規律(即神的秩序),才能不再被情緒與無知控制,進而獲得內在的平靜(喜悅)與自由。
這讓倫理學從宗教義務轉變為理性理解與內在轉化。
超越點四:政治哲學的先鋒
史賓諾莎認為宗教應受國家節制,國家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維護神權,而是保障思想與信仰的自由。
「思想的自由,是共和國不可剝奪的權利。」
這比伏爾泰更早,是現代民主自由思想的基礎之一。
三、小結:為何說史賓諾莎「超越」了笛卡兒?
面向 笛卡兒 史賓諾莎
神觀 神在宇宙外,是創造者 神即自然,是存在本身
認識論 人的理性為知識起點 理性是神性的參與
自由觀 自由是選擇、意志 自由是了解自然的必然
倫理觀 善惡依神或理性判準 喜悅是順從自然的理性
政治觀 無明確主張 思想自由與宗教寬容
笛卡兒還在維持神權時代的哲學框架; 而史賓諾莎則已經為現代的無神論自然主義、倫理自由主義、科學精神、民主政治播下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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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要一個比喻:
笛卡兒像是打開門的那一個人,他小心翼翼、不敢放棄神。
史賓諾莎則是走進門後,把房子重新改建的人,把神變成宇宙法則,把倫理變成理性自由。
史賓諾沙的出身與對後世影響
史賓諾莎(Baruch Spinoza,1632–1677)的出身與命運,與他的思想一樣非凡而深沉。他不只是哲學史中的關鍵人物,更是一位在宗教壓力與思想自由之間,選擇誠實與理性的勇者。要理解他的哲學,不能忽略他的生命歷程與他對後世留下的深遠影響。
一、出身背景:流亡猶太社群中的異端之子
史賓諾莎出生於阿姆斯特丹的葡萄牙猶太社群。他的父母是逃避西班牙與葡萄牙宗教裁判所迫害的猶太難民。這個社群表面上享有某種宗教自由,但內部對信仰異議者仍高度排斥。
年輕的史賓諾莎受過猶太教經典教育,也學習拉丁文、科學與哲學。他博覽亞里斯多德、培根、笛卡兒等人的作品,也接觸卡巴拉與中世紀猶太哲學。但他開始質疑《舊約》的啟示性與神的擬人形象,並公開發表與正統猶太教矛盾的觀點。
1656年,僅24歲的史賓諾莎即被猶太教會「赫倫」(放逐),成為宗教社群中的「異端」。逐字記錄的放逐文書罕見地使用詛咒式語言,顯示他在思想上對該社群帶來巨大震撼。
從此,他離開宗教共同體,過著簡樸且孤獨的生活,靠打磨光學透鏡維生,一生未婚、不從政、不求名利,只與少數哲學家通信交流。他對理性與誠信的執著,贏得後人稱他為「最純粹的哲學家」。
二、哲學遺產:開啟自然神論與自由思想的地平
1. 宇宙論與神學的革命
史賓諾莎提出「神即自然」的觀點,徹底打破神與世界的二元架構。他不是要否定神,而是要讓神回到自然與存在的本質之中。他主張萬物皆為神的展現,神不是創造世界的意志者,而是宇宙本身的因果結構。
這種思想啟發了後來的自然神論者(如謝林、赫爾德)、泛神論者、以及現代的生態哲學與系統思維。他也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用幾何學形式推演形上學體系的思想家,對康德、黑格爾與德勒茲都有深遠影響。
2. 聖經批判與宗教寬容的先鋒
他在《神學政治論》中勇敢地挑戰聖經的啟示性與教會的詮釋壟斷。他主張《舊約》並非神口述,而是歷史條件下多位人類作者的產物,應以歷史語境來理解。
他也提倡信仰與理性的分離、宗教自由、國家對教會的節制,遠早於洛克與伏爾泰,堪稱現代世俗民主思想的先聲。
3. 自由與情感倫理的重構
在《倫理學》中,史賓諾莎重新定義自由為「理性的順從」,並以自然因果觀來理解情感與行為。他主張人應從無知與情感的奴役中解放出來,透過對自然必然的理解,達到內在平靜(beatitudo)。
這種哲學超越了斯多噶式的壓抑,也不同於基督宗教的救贖觀,而是以「理解即自由」為核心,形成一套獨特的人生觀,影響尼采、海德格、阿倫特與當代身心哲學。
三、對後世的影響:從異端到哲學英雄
儘管生前被邊緣化,史賓諾莎死後逐漸獲得廣泛重視,並影響了歐洲思想的許多關鍵轉向:
啟蒙運動:伏爾泰稱他為「理性自由的烈士」,雖不完全同意其神學觀,卻高度敬重他挑戰宗教專制的勇氣。
德國觀念論哲學:黑格爾說:「要不是史賓諾莎,我們就不會有真正的哲學思維。」康德也從他的決定論中發展出自由與道德法則的張力。
現代科學精神:愛因斯坦以他為典範,說:「我的宗教,是史賓諾莎式的對宇宙秩序的敬畏。」
自由主義與世俗思想:史賓諾莎的政教分離與思想自由主張,對後來憲政民主、世俗國家、宗教寬容都有深遠啟發。
當代哲學重估:20世紀以來,德勒茲等人將他重新納入「差異哲學」、「身體哲學」、「非主體性思維」的核心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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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孤獨者的光——史賓諾莎的當代意義
史賓諾莎的生命與思想是一體的。他選擇真理而非歸屬,選擇理性而非神權,選擇對自然的靜默凝視,而非對人神的吶喊。他的哲學沒有華麗的辯證,也沒有宗教的情緒感染,而是一種誠實、清晰、深沉、不可動搖的自由思想實踐。
今天,當我們面對氣候危機、資訊混亂、意識形態對立,史賓諾莎提供的不僅是形上學的架構,更是一種生活的姿態:以理解為喜悅之源,以自由為順從必然,以理性作為心靈的救贖。
這位在玻璃磨坊中靜默寫作的哲學家,留下的,不是一套系統而已,而是一束思想的光,照亮人類對自然、對神、對自我的理解之路——不喧嘩、不服從、不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