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從照顧失智母親走入佛法深處的旅程
朋友問我:你說失智的媽媽是菩薩,是不是只是美化她的病,也是安慰你自己?
我愣一下,是的——我曾經也這樣懷疑過。她會忘了我是誰,會忘了怎麼吃飯、怎麼上廁所,她把過去的愛、怨、牽掛、認知,一一飄落,像一朵凋謝的花。而我,還在拼命記得、拼命對她好、拼命想從她的眼神裡確認:妳還知道我是誰嗎? 我也曾一邊照顧一邊問天問地問神問佛:她還有心嗎?她還能修行嗎?還有機會解脫嗎?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那還有什麼可依止的?
我的母親,她失智之前,不是佛教徒。她拜關公,也曾經是一位乩童。
那時候,她相信神明附身於她的身體,她說那是「降駕」,是為了救世、為了幫人解厄除煞、驅邪止苦。她以那樣的身分行走人間,認真地看待那份職責,認為自己是某種形式的修行人——不是出家人,也不是念佛人,而是一個「用身體承擔眾生苦難」的人。
我曾經參與她的世界,也不懂她的世界,甚至帶著些許質疑與矛盾。但她的確有過那樣一份「願心」:不管是不是佛教語境裡的「菩提心」,她都曾經用她的方式,想「為別人而活,為眾生而活」。
如今,她失智了。
不再喊神明上身,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救過誰。那些儀式、那些熱烈的信念與角色,全都像斷片一樣消失了。
這樣的她,還有修行嗎?她的那些信仰與身分,還算數嗎?如果我能問仁波切,我一定要把這些說出來。我會誠實地告訴他: 我照顧的不只是我的母親,還是一位曾經認為自己能救世的修行人。
而我,現在只能每天幫她穿衣、換尿布、提醒她吃飯,我一邊照顧,一邊忍不住想——這樣的落差,究竟是殘酷,還是慈悲的安排?
我腦海中還有著不斷的假設,如果我有機會也想問仁波切: 當一個人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她還能修行嗎? 她的心識還存在嗎?還能與佛法連結嗎? 她的忘記,是業力的懲罰,還是慈悲的遮蔽? 而我,日日夜夜守著一個不記得我的人,那是修行,還是逃避?
這些問題或許沒有固定的答案,它們不是單純的理性思辯,而是來自我日復一日在大禮拜中,跪地禮佛的困惑與痛。我知道,它們不是要讓我獲得一種知識,而是逼我去看見: 我到底在執著什麼?我所謂的修行、慈悲、關係、意義……究竟憑什麼判斷?
也許,仁波切會輕輕一笑,說:你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讓你看見自己的鏡子。
曾經,她又在房間裡尿尿反覆弄髒地板,我一邊清理、一邊對著空氣吼叫。那一刻的我,是憤怒的,是無助的。我從未想過「愛一個人」會在這樣的場景裡,被推向極限。就在我將情緒推到臨界點的時候,在我心中燃起——忿怒尊。
我看著我。
不是經典裡金剛怒目的樣貌,而是一股猛烈而悲憫的力量:
像火,不是為了燒傷誰,而是為了燒掉執著; 像雷,不是為了震怒誰,而是為了震醒我沉睡的覺知。
那憤怒沒有恨,是菩薩的示現; 那崩潰沒有毀,是願力的顯現。
即使忿怒,卻是在守護一個仍願意愛的人、仍願意在無解中不離不棄的人。
她沒有對我說話、沒有歉意,只是靜靜地望著我。而那一瞥,我看見的不是無助的長者,是沉默而充滿穿透力的慈悲。
想起,讀到慈誠羅珠仁波切在《輪迴的故事》中寫道:
無腦不等於無意識,心識不需依賴大腦存在。
那句話像一道光,輕輕照進我所有的懷疑與痛苦裡。是啊!她的心識,從未消失。
她什麼都忘了,卻不是消失了。 她的心識還在,還在承受、轉化、流動。
她的修行,從來沒斷,只是進入了我們看不懂的方式。
她不再誦經、不再降駕、不再主持法會,但她仍在以「失去一切」的方式修行。
她捨棄了邏輯、語言與角色,進入了我們難以理解的時空。
她的修行,不在咒語經典裡,而在「遺忘」這件事本身。
她的慈悲,不是說出來的安慰,而是默默讓我看見我的業力與執著。
我才懂—— 她的不記得,是她的解脫; 而我還記得,是我的功課。
現在我回頭看,我不再需要勉強相信什麼。
因為我已經看見—— 她是菩薩,這不再是我對她的讚美,而是我對生命實相的承認。
她用失智的身體,突破我對「時間、記憶、關係、修行」的執著;
她活在剎那之中,教我放下控制、放下語言、放下想改變別人的慾望;
她用沉默的方式修行,我用崩潰後的覺察陪伴她,我們兩個人,一起走在一條無語的解脫路上。
時間,其實是業力的展現;她的失智,是一場慈悲的演出。
她忘了,但我記得——慈悲。
所以當有人問我:「你說她是菩薩,是不是在安慰你自己?」 我會說:我曾經懷疑過。現在,我相信了。
她是我的母親,也是我的善知識; 她是我今生最難照顧的人,也是我今生最深的法門。
修行,時時刻刻。 不在高堂講經說法的時刻,不在寺院清淨的晨鐘暮鼓中,是在一個又一個廁所裡、深夜裡、反覆提醒她吃飯的語句裡、忍住眼淚的沉默裡。
修行,是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遺忘,我一次又一次地記得。 記得她曾是誰,也記得自己為何還願意留下來。
她忘了,但我記得——慈悲。 不是作為偽裝善良的語言,而是作為修行的根本。
現在我明白,照顧她的這條路,是她以失智的身體,讓我看見了自己的執著與願力,讓我學會在無解中,依然守住一份溫柔與信念。
如果她真是菩薩,那麼她沒有開示我,而是示現給我看—— 慈悲,不一定要懂,才存在;智慧,不一定要說,才流動。
宗薩欽哲仁波切說:佛法不在解釋裡,而在撞擊與經驗裡。
這一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走著,哭過、怒過、累過,卻也慢慢看見: 那撞擊,不是讓我遠離佛法,而是一步步的推進。
而我呢? 我還在學,但我願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