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年男人的午夜回想
在人生的長河裡,病痛有時不是敵人,而是伴隨一生的影子。
在午夜的靜默裡,他想起少年時病房裡的一句叮嚀,也在一碗粥的溫度裡,明白了如何與病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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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半,天色還灰著,他便醒了。夜裡胃脹痛讓他翻來覆去,額角沁出細細冷汗。妻子伸手替他拉了拉被角,輕聲囑咐:「再睡一下,不急。」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輕聲回:「等一下要趕公車。」
他把身子撐坐起來,胸口隱隱發悶。手掌按著腹部,緩慢地深呼吸幾次,才勉強把那股痛意壓下去。鏡子裡的臉色蒼白,鬢角汗水未乾,他仍拿起刮鬍刀,一下一下把鬍渣推乾淨。襯衫燙得筆挺,領口一扣,似乎能把自己打理得像個無恙的中年上班族。
公車顛簸,他握著吊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車窗外,台北的街景緩慢後退:早餐店冒出的油煙味、7-11 的門響聲,都是熟悉的陪伴。他望著玻璃上的倒影,心底暗暗想著:今天只要再撐過八小時,就算完成。
公司電腦室的燈光冷白,螢幕發出規律的閃爍聲響。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程式碼像是早已熟悉的語言,不需思索,流暢落下。主管偶爾走來,拍拍他的肩:「辛苦了,你速度還是這麼快。」
他笑了笑,卻沒多說什麼,只把水杯悄悄推近,慢慢啜一口,潤一潤因藥物而乾澀的喉嚨。
下班時,天已黑了。他慢慢走回家,拎著一袋藥局買的胃藥。公車的震動讓他的背脊有些僵直,但想到家裡的燈光,心裡仍浮出一絲安定。
一開門,客廳燈亮著,飯桌上擺著四雙碗筷。妻子還沒下班,桌邊留著她放好的字條:「今天晚點回,你們先吃。」筆跡一樣端正,卻透著日復一日的忙碌。她在會計師事務所任主管,每到月底總是最晚回來。
大兒子已經開始工作,常常白天早出晚歸,下班回到家已經很疲累。小兒子則邊讀大學邊打工,那晚還穿著速食店制服回到家。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地坐下,陪父親一起吃飯。
飯桌上沒有多餘的話題,他只是隨性地舀了一小碗飯,動作緩慢,幾口就放下筷子。生病沒有胃口,這是家人都知道的事,所以沒有人催促。小兒子默默多盛了一碗湯,輕輕推到父親面前。
這個家,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卻靠著每個人各自的承擔,慢慢拼湊起一種穩定。
夜裡,妻子回到家,看到桌上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飯,什麼也沒說,只是走進廚房,取米熬粥。水流聲輕響,她邊煮邊望著沙發,丈夫靠著扶手,眼睛半闔,兩個兒子在旁說著笑話。那畫面讓她心裡泛酸,卻也帶來靜靜的安慰。
粥煮好時,夜已深。她端到他面前,低聲說:「先喝一點,不要空著胃。」他只是點了點頭,慢慢吹涼,一口口嚥下。這碗粥,沒有調味,卻是家裡最暖的味道。
午夜十一點半,屋裡靜悄悄的。妻子和兒子們早已入睡,只剩下時鐘秒針一格格的聲音。他胸口一陣緊縮,怕咳嗽吵醒妻子,便輕手輕腳地下床,披了件外套走到客廳。
燈光下,他想起讀高中時的一次重病。那次高燒不退,住院一星期,鄰床是一位八十來歲的老婆婆。她個性外向又親切,特別是一雙明亮的眼睛,每次有人探望,她總笑笑應對,聲音中氣十足。
某個午後,老婆婆忽然對他說:
「小弟弟,我看你也是身體弱的人,跟我爸爸一樣,而我也遺傳了爸爸的體質。像我們這類人,不會有什麼大病,但小病常常來找,這一輩子就是要學會和病共存。」
他默默聽著,老婆婆的眼神卻依舊明亮。她接著說:
「我以前不認命,總想著為什麼自己不能像別人那樣健健康康,結果越想越憂鬱,身體也更糟。那時候,一天吃藥要吃半個手掌那麼多,累了自己,也苦了家人。後來我想開了,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你不要看我現在好好的,其實身上也有很多病。可是啊,生病的人更要記得——要笑著過日子,才不會被病牽著走。」
多年後的此刻,他獨自坐在午夜的客廳裡,再次想起那番話。胸口依舊沉悶,卻在回憶中生出一絲微弱卻真切的力量。
他抬頭望向窗外的夜色,遠方星光微弱卻頑強閃爍。心裡默默告訴自己:
明天,他仍要隨著星光,一呼一吸地好好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