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 1939 年在《南方》雜誌發表〈La Biblioteca Total〉(〈總圖書館〉),後來化為《巴別圖書館》。《南方》雜誌中的八段文字,可以視為一篇「哲學與文學的考據隨筆」,一方面在歷史脈絡中追索「總圖書館」的根源,另一方面又逐步把這個構想推向荒謬、神話與詩意的寓言結晶。
各段功能與作用:
第一段:開場,建立歷史譜系。
指出圖書館構想源自古希臘原子論(留基伯、德謨克利特),經亞里士多德到費希納,再到拉斯維茨。先手為「圖書館」奠定「哲學—科學—文學」的多重合法性,讓幻想有學術的根基。第二段:哲學奠基。
重申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生成與腐敗》,提出「世界由原子偶然結合」與「悲劇、喜劇皆由24字母組成」的推論,確立了「字母—原子—世界」的對應關係。這正是「圖書館」思想的核心:有限符號生成無限組合。
第三段:提出對立立場。
西塞羅在《論神性》中,用「二十一個金質字母」的譬喻來質疑原子偶然生成的說法。即便拋灑字母,也難以偶然產生一行詩。這讓圖書館的理念出現懷疑與辯證,形成思想上的對立張力,推動後來的「辯護者」登場。
第四段:追蹤反駁之聲。
西塞羅的「排印比喻」在思想史與文學史中流傳,從帕斯卡到斯威夫特,成為「常識」與「成見」。顯示這個比喻的「生命力」,在不同時代不斷被再引用,準備為新的想像提供養分。
第五段:辯護與標新。
三位現代思想者為德謨克利特辯護,駁斥西塞羅:
赫胥黎:「猴子打字機」假設。 路易斯・卡羅爾:有限詞彙、有限書籍。 拉斯維茨:提出「Biblioteca Total」。引入費希納的思想,導入現代科學與文學,為「圖書館」觀念注入生命力,這是由哲學辯論轉向科幻想像的關鍵段落。
第六段:數學化、系統化。
拉斯維茨將字母表縮減為25符號,推算出可能書籍總數。沃爾夫計算其規模與實現方式。因而把「幻想」轉化為「精確推算」,賦予它科學上的可行性與震撼感,也使之與日後的「組合數學」產生暗合。
第七段:展開想像的清單。
羅列圖書館可能存在的書目:未來的歷史、夢境、費馬定理的證明、海妖之歌、圖書館的目錄……從哲學進入到文學。
第八段:詩性收束,揭示幻想。
將圖書館置於「地獄、奇美拉、超限數、鏡子、譫妄神祇」的譜系中,並自述創作動機:從遺忘中挽救另一種恐懼——「宏大而自我矛盾的圖書館」。將冷靜的學術考據轉化為存在論的寓言。「圖書館」不僅是思想史的產物,而是人類心靈的一種恐懼與夢魘。
博爾赫斯把一個延綿千年的思想,重生在歷史、哲學、科學、數學與詩意中,讓讀者既無法反駁,又心生恐懼與讚嘆。
結構安排:
- 第1–3段:鋪陳歷史源頭,從德謨克利特、亞里士多德,到西塞羅的質疑。這部分像是嚴謹的學術史梳理。
- 第4–5段:比喻的再生,經由帕斯卡、斯威夫特、赫胥黎、卡羅爾與拉斯維茨的再詮釋。這裡可見觀念如何在思想史上「演化」與「變形」。
- 第6段:拉斯維茨的數學化嘗試,縮減字母、推算符號,圖書館的藍圖因而誕生。
- 第7段:展開一份可能性的書目清單,將具體與虛構、學術與夢境並置,節奏轉向博爾赫斯典型的「百科全書」。
- 第8段:總結,以「心靈的習性之一,是編織駭人的想像」作詩性開頭,將「總圖書館」轉化為存在論的恐懼與神話式的啟示。
博爾赫斯由冷靜的史實考據一步步走向幻想的具現,是博爾赫斯散文的典型節奏:理性鋪墊 → 思想推演 → 詩性實體化。
哲思意涵
- 偶然與必然:西塞羅的「金質字母」譬喻與赫胥黎的「猴子打字機」,都在探討「秩序是否可能由純粹偶然生成」。
- 有限與無限:卡羅爾與拉斯維茨都觸及「有限符號能否生成一個無限宇宙」的問題,這在哲學與數學上有深刻意味,亦是博爾赫斯所著迷的「超限數」。
- 永恆回歸:博爾赫斯將這個觀念體現於斯多亞派、布朗基、尼采,把「總圖書館」視為宇宙自然而生的文本。
- 知識與恐懼:最後一段把「圖書館」與「地獄」「三位一體」「譫妄神祇」並列,顯示出知識過剩與人類本身的局限所帶來的畏懼。
博爾赫斯對哲學核心問題的重新詮釋:宇宙與人類、無序與秩序、有限符號與無限語義之間的碰撞。
文學風格
- 考據式語言:大量引經據典,形成「學術散文」外殼。
- 清單式結構:第七段的書目條列,與〈皮埃爾・梅納爾〉裡的作品清單相呼應,是博爾赫斯最具辨識度的架構之一。
- 幻想式結尾:最後以「心靈的習性之一……」開頭,將冷靜的考據膨脹為幻象式的總結,留下詩性餘韻。
博爾赫斯透過具創造性的書寫方式,超越了單純的散文評論,進入到「虛構論文」、「虛構學術」的範疇。
〈La Biblioteca Total〉與〈La Biblioteca de Babel〉之間的差異,正是博爾赫斯的思想從「學術考據」到「文學寓言」的轉化軌跡。
- 語體上,前者是編年史式的評論,後者是囚徒的自白。
- 結構上,前者條列有序,後者是連綿的寓言。
- 理念上,前者提出有限符號生成無限書籍的理論雛形,後者將其空間化為六角迴廊,並與人類命運交織。
- 哲思上,前者以「思想的恐懼」收尾,後者則以「秩序的希望」作結。
換句話說,〈La Biblioteca Total〉是一座理論與思想史的金字塔,〈La Biblioteca de Babel〉是一座寓言化的宇宙迷宮。
下回,我將帶讀者們一探拉斯維茨的〈Die Universalbibliothek〉——一座龐大到足以囚禁宇宙的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