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教師節,翁老師的身影,總會不自主地飄進我的思緒。模糊,卻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1970年代,台灣正推動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校園裡人滿為患。每班動輒五十名以上的學生,中低年級甚至必須分上下午班。那是一個「開發中國家」的年代,沖水馬桶、電視機、塑膠袋的出現,都象徵著文明逐步走進生活。
在那個孩子特別多的時代,我家附近的菜園與販厝交錯。每天上學,我都得先穿過擁擠的市場,再小心翼翼地跨過無人看管的平交道。小時候,我遠遠見過白布覆蓋下的大體,那畫面令我驚懼至今。後來,為了學生安全,住在平交道前區的孩子全被轉學,而我也因此來到翁老師的班級。初到新環境的我,如驚弓之鳥。整日沉默,不與人交談,一旦有人靠近,就趴下裝睡。翁老師是個話少、不常笑的人,自然捲髮、小麥色膚色,黑框眼鏡下的眼神,安靜卻有威嚴。只要遠遠看見他,我便轉身躲進走廊的洗手間,即使沒有生理需要。
然而,他似乎總特別點名我——解題、朗讀,甚至把我列入教室佈置名單裡,彷彿在提醒我:你也是這個班級的一份子。一次書法課,他注意到我雖用破舊的小硯台,卻臨摹得有幾分神韻,便要求我每週交一篇書法作業。
幾回下來,他突然蹙眉,低頭看著我如何磨墨。那廉價墨條,怎麼磨都灰灰的,字跡始終不見飽滿。他問我:「怎麼不用方型大硯?這樣寫不出好字呀。」
我小小聲回答:「媽媽說沒錢,能用就好。」
他沒再多說,只轉身回到座位。幾日後,他卻將我叫到身旁,遞來一塊全新的方形大硯與一條散發松香的墨條。語氣輕描淡寫:「這塊硯台有點小瑕疵,所以很便宜。老師送給你吧。」
那一刻,我的心海洶湧如颱風,卻只笨拙地說出「謝謝老師」,便逃回座位。
此後,我用這方硯台臨池不輟,甚至代表班級參加書法比賽,意外拿下冠軍。我在心裡暗暗對他說:老師,我總算沒有辜負您。
升上國中後,課業壓力如浪潮襲來,我逐漸放下練字。但這方硯與墨,始終跟隨我走過四十餘年搬遷與斷捨離。它不只是我的榮耀印記,更是一份魂縈夢裡的師恩,是歲月沉澱後,永不褪色的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