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偷了閒,終於看了一直想看的「色,戒」。以這部電影的豐富,也許不同的人所具備的不同背景,會關心電影裡面的不同細節。一如龍應台提及電影裡忠實地呈現著當年的時代背景,其如實而細膩地複製歷史的細節,讓人欽佩與動容。而王丹則認為,壓抑是電影所欲傳達的主題。相較於此,或許受到了心理學背景的影響,在看完電影之後會覺得影響最大,也啟發最深的是關於人性的甦醒。
從小至今,不論是電影的呈現,亦或是書籍的描述。總覺得或許因為近代史裡坎坷的社會境遇,使得在人性的描述上、在故事的創造裡,往往容易陷入以善惡二分的角度來論述。是故,關於主角不是所謂大忠大智、大仁大勇之人,便是所謂大惡大奸之輩。回應著時代背景的侷限,人性在那樣的時空裡,彷彿被壓縮的所剩無幾。

猶記得過往每當觀看著大時代的故事,那份慷慨激昂,那份從容犧牲,往往讓人動容。一如「色,戒」裡,當話劇社表演著救國的戲碼時,那一句「中國不能亡」,依然足以震撼人心。只是,隨著大時代的結束,若我們仍一心緬懷過往的烈士或者仍奉以為模範。那麼在不同的時空下,在少掉了人性壓縮的社會氛圍裡,倘若人性仍困守在狹小的區塊裡,那麼不免讓人惋惜。所以總不由自主地期待著,隨著時代的替換,或許在人性觀上可以有所掙脫,甚至不再拘泥於簡化的二元論述。感到驚嘆的是,在這部電影中,看見了那樣的突破。
回到故事裡,電影的背景是抗日戰爭,男主角梁朝偉所扮演的易先生,是汪精衛政權裡的特務頭子。女主角王佳芝則是一位愛國的大學生,為了暗殺易先生而接近他。故事的角色鋪陳中不單敘述著這兩個人的性格,甚至還針對兩人靈魂裡的孤單質素多有著墨。

先從女主角說起吧!王佳芝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後,帶著弟弟遠赴英國,獨留其待在祖國。那樣的處境,其實已經可以嗅到一丁點兒遺棄的味道。不過,電影裡,仍選擇強化此一環節。亦即,當王佳芝收到父親再婚的信件時,一個人躲在電影院裡極其壓抑地哭泣著,那氛圍在在傳達了其內心的孤傲與悲苦。再加上,她的心中原先或許還期待著與另一位大學生鄺裕民能擦出愛情的火花。但兩人間的情,被時代青年的使命感壓碎了。最後,使得這孤單的靈魂在無意識中尋求依靠時,竟然選擇了其原先所設定的暗殺對象。

那麼易先生呢?電影裡剛出現時,周圍的人小心翼翼守護他的模樣,便不難想像,他所過的生活是如何地謹慎。除此之外,其與王佳芝第一次約會時所選定的餐廳,雖然菜餚難以下嚥,但他所在乎的是沒有人會來這家餐廳反而比較安全。凡此種種,皆顯示著其對外在的不信任感與內心的不安全感。其次,當其與王佳芝發生關係之後,王佳芝對其表示恨意,其更不假思索地回應說:「我相信,我很久沒有相信別人了。」仔細揣想,這所描述的不也是個沒有信賴、沒有真誠、沒有情誼的內心世界。
兩個孤單的靈魂,原就容易碰撞出相互依賴的火花,只是兩人身上卻也都背負了時代的使命,很難去違逆。畢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裡,外界所賦予的角色性格往往被放大關注。不論是易先生的特務首腦,抑或是王佳芝的愛國青年,其皆具備著極其鮮明的行為模式。但是,出人意表的,故事發展到最後兩人竟然沒有依循原先所擔下的角色任務,反而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應該」與「真實」,一直是人性在發展過程,所許面對的兩個重要環節,人性也往往在兩相拉扯中越發凸顯。只是,不可否認地,或許社會文化因素使然,總會覺得在我們的成長歷程裡,往往「應該」會躍居主導地位。甚至,會被鼓勵著發展「應該」的人性特質,而去抹殺「真實」的人性發展。無怪乎看完電影之後,會有很深的感觸。畢竟,故事所具有的顛覆性,其實傳達著一種關於人性的喚醒。

記得,曾經讀過張愛玲在撰寫「色,戒」這部短文時,曾被批評漢奸沒有漢奸的樣子,而暗殺者也沒有暗殺者的忠誠。回過頭想想,這不就是試著以「應該」來框限人性,當人性逾越了這框架時,周圍的人會感到不安。而擁有「叛逆」之名的張愛玲,身處於當時的年代卻敢於挑戰綑綁人性的枷鎖,著實讓人敬佩。
其實,人,原本便無法被化約為單一的角色扮演。但是過往的時代顛簸,加上儒家傳統的角色界定,我們文化裡所傳承的關於人性的論述往往陷入一種「應該」的言說中。更有甚者,那應該也漸漸地勾勒出非黑即白的二元人性觀。亦即漢奸該有漢奸的奸詐,讓人恨之入骨,讓人引以為戒;暗殺者該有暗殺的犧牲,讓人感到義行可風,讓人將其視為典範。所以,若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奸,會讓人錯亂,因為不知該如何對待;相同地,若是個心狠手辣的愛國志士,同樣讓人無所適從。只不過,更細一層地思考,矛盾其實一直存在於人性,若強將矛盾抽離出來,剩下的其實是一種「只願去看見想看見的」人性觀。那樣的簡化,不僅讓人驚嘆其對於人性複雜的忽略,更逼使人去蒙蔽人性的真相。

其間,最明顯的困境在於,一個人倘若被認定為「善」者,那麼其所有行為便不得有任何疏失,否則將被貶入「惡」的範疇。如此狹隘的人性觀,表面上像是造神運動般,把「善」之人提升到完美無缺的神話境界,事實上則是鼓勵虛假與偽善。畢竟,少掉了善惡之間的灰色地帶,人們其實很難活出真實的人性。反而,被要求著得要選邊站,若選擇了「善」,即不容許絲毫的「惡」;若掉入了「惡」,那麼即便善行也會讓人有另一番解讀。人性至此,真實面剩下多少,或許得要有更多的懷疑了。
無怪乎,當張愛玲試著在漢奸的角色裡加入了點深情的意味,其便像是在標舉著「惡」的旗幟下,放入了「善」的元素。相對於此,當王佳芝所扮演的愛國青年,在最後關頭選擇保護其所愛的人,不也同樣在「善」的位置裡,擺放著「惡」的標的。如此的交互呈現,或許可以大膽地推想著,作者其實想要表達出關於人性的真實面。
回到電影的情節中,一如前述,其實在當時的氛圍裡,「真實」面的呈現往往會被「應該」所掩飾與遮蓋。但是,情慾讓這一切有了轉圜的地步。整部電影中,關於性愛的鏡頭一直是許多人討論的重點,導演李安也承認拍攝過程中壓力最大的環節亦在於此。性愛鏡頭是否需要存在,倘若回到故事情節中,其實確有其必要性。因為,其描述著兩人間情慾的流轉與改變,更重要的是其醞釀著兩人自我意識的脫繭而出。

畢竟,當男女主角皆處在其所「應該」扮演的角色中時,需要不斷暗示與提醒自己,所有私密情感的封鎖以及關於自己人性的壓抑。但是,性愛的過程,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身體的覺醒。而身體,並不完全受到心理與意識的宰制。也因為身體的種種感受無法控制自如,方給出意料之外的契機。
關於此一部份,導演細膩地在電影的前段便已巧妙佈局。電影中,當毫無性經驗的王佳芝卻頂著麥太太的角色,而且面對著可能要與易先生發生肉體關係的當口。那關於性愛的啟蒙,不得不由成員中唯一有性經驗的梁潤生來擔綱。王佳芝絲毫不掩飾其對於梁潤生扮演此一角色的反彈,那份不得不然的委屈與慷慨就義般的心情讓人動容。但是,幾次之後,同樣的「練習」的場合裡,導演卻在此放入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畫面。此即梁潤生在性愛的過程中,突然提及王佳芝的身體反應有了不同。此一部份的鋪陳,著實像是在預告著、提醒著關於身體的覺醒。所以,當王佳芝與易先生發生性關係時,也同樣地遭遇了相似的課題。

因為,肉身的不可忽視性,往往喚醒了身而為人的覺識,也逼使人不得不去正視存在於身體與心裡內的自我。所以電影中男女主角的性愛鏡頭,其實並沒有多大的煽情效果。相反地,其倒是激起了人性在孤單與脆弱時的一種矛盾衝突。那彷彿像是帶著毀滅的衝動,卻又含括著相互依存的想望。一如人渴望孤獨,卻又害怕孤獨。心裡的複雜,在那過程中反覆被掀開,想去忽視已經不太可能。面對肉身的覺醒,其所付出的代價在於自我感受的全然活絡。仔細觀想,這苦,著實難捱,因為自我的覺醒,將導致其與與角色間的衝突將不斷提升。但是,不可否認地,卻也因為這苦,讓主角看見了不同的存在價值。
當然,得去釐清的是肉身覺醒只是整個過程裡,喚醒自我的第一步,其並非藉此便可立即導致整個局面的翻轉。是故,導演極其細膩地處理著兩人間的互動,也在那樣的過程裡看見了人性的浮動與精彩。

電影中,當兩人有了第一次的肉體關係之後,也隨即鋪陳著兩人第一次深刻地心裡互動。當王佳芝激動地對著易先生哭訴著:「我恨你」時,便足以摧毀彼此間第一道心理防線。因為易先生感受到了哭訴裡的人性,那所謂的「恨」,或許可有不同層面的解讀,但至少那關於恨的真實性,足以讓易先生動容。因為,「真實」一直離他很遠很遠。而對王佳芝來說,那「恨」的情緒,更是讓自己不得不去面對自己的磨難。
此後,還有另外兩段讓人驚嘆的心裡轉折。一是,王佳芝對著易先生唱著小曲,唱到末了那份深情感動了易先生。當易先生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或許更是回到人性本質的釋放。相信對王佳芝來說,那眼淚是十分珍貴的,因為看見了真心。亦即,歌聲裡所醞釀的真情,感動了原本冷漠的靈魂,甚而喚醒了靈魂的真摯。那份真摯再次叩訪躲藏在歌聲裡的真心,幾番來回創造了情感交融的契機,也確認了彼此間流轉的情感。

另一段,當易先生拜託王佳芝轉交信函時,王佳芝仍帶著懷疑與恐懼。但是所有的焦慮,就在對方表明是個珠寶商時,有了極大的反轉。至此,情愛又更深了一層。因為懷疑的懊悔,會讓自己責怪自己,那份責怪所衍生的贖罪心裡,會使王佳芝愛對方愛得更深。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一環節中,導演用了極精彩的鋪陳。先讓王佳芝單獨面對贈送鑽石的局面,讓其有機會省思兩人間的關係,也讓所謂贖罪心裡有機會醞釀而生。而後,劇情才將兩人同時帶回同樣的場景。當易先生深情地看著王佳芝將鑽戒戴上手指的那一剎那,不僅叫喚出之前反思後所感受到的真情,甚至加上那當下所營造而出的情的流轉。兩相加成,情愛的感受無法忽視,也更進一步導致自我的放大趨於極致。那一刻,關於情愛犧牲的念頭剎時勝過國家民族的責任。「快走」意味著自我情感的維護,意味著情深到極致的不在乎,但也同樣意味著對於同伴的背叛,對於家國責任的放下。

自我的放大,最末竟然可以與所謂民族情感放在同樣的天平之上,那樣的情境在過往的時代裡,是絕不容許,也絕難想像的。如此的鋪排,多多少少暗示了故事發展的悲劇性。因為自我的喚醒,在所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氛圍裡,似乎象徵了一種離經叛道,甚至是一種毀滅。
只是,回到前述的論點,若不去強加劃分所謂對與錯,那麼回到人性的發展上來看。自我的不斷發展,末了甚至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我而放下了原所被期許的「該然」的角色扮演。反而有機會體現一種篤定與從容。因為沒有了先前的猶豫不決,沒有了內心的矛盾掙扎,沒有了「應該」與「真實」的拉扯。所以電影裡,細膩地處理著王佳芝在背叛同僚之後的鏡頭:手拿著毒藥,靜靜地看著。她大可以自殺,以逃避接續所需面對的情境。但,她仍選擇與同伴一同面對。此一部份的敘事,或許提醒著,自我的覺醒並非是一場災難。其不代表一個自私自利的負向靈魂,反而是因為自我意識的提升,讓人願意去承擔其所選擇的生命途徑。
因此之故,王佳芝並未選擇以死亡來逃避他需面對同僚的窘境。相反地,其從容地面對所需遭逢的指責、懷疑、背叛與不解。細觀其被槍決前的眼神,看不到對於易先生的怨恨,看不到其拖累同僚所生的愧疚,反而是一種泰然自若,因為,其終於在「應該」與「真實」中,做了選擇。倘若跳脫對與錯的論戰,回到人性的觀點來看,其選擇忠於自己的靈魂,忠於自己的存在。即便面對死亡,即便無法完成所謂神聖的角色,但其完成了內在的自己。

相較於此,在關鍵期處於被動的易先生。鏡頭放大了其批准王佳芝死刑的手勢,那滿溢的情緒透過鋼筆尖端渲染開來。而後再對比著,其坐在王佳芝曾住過的床上,輕撫床面時的手勢。那份深情毫無掩飾,但那愁緒與悲憤也同樣地蕩漾著。或許他選擇了去愛一個不該愛的人,但是不同於王佳芝,其僅能被動地接納最後的結局。其所擁有的選項,少之又少。此一情境,對於已經喚醒自我意識的他,那痛,著實難以承擔。
身體的覺識,引發自我意識的覺醒,喚醒了存在的種種感受與意涵。關於人性的精彩,關於善惡的模糊,這部電影打開了關於人性啟蒙的門扉,讓人讚嘆也讓人驚豔。此一部份也不由得想起,近代最暢銷的作家朱少麟在撰寫「地底三萬呎」時,同樣地以善惡並存的概念為主軸論述著人性的精彩。一從電影、一從文學,當小說依舊暢銷、電影依舊賣座,而且不再有張愛玲書寫「色,戒」時的批評時。那麼是否能試著去想像,也許人們對於人性已有更大的寬容度。

而種種關於人性喚醒的環節,也不由得讓人連結到西方文藝復興的盛世,同樣存在著肉身覺醒的意念,同樣鋪陳著人性意識的啟蒙。衷心期待著,人性在這不斷呈現與書寫中,有了更多的討論與更多的包容。也期許著人性在善惡二分的局面裡,藉由模糊地帶的增加,而擴展了人性的真實。否則的話,人性中若少掉了灰色的過渡地帶,那麼往往容易掉入善惡失衡的情境裡。如此一來,關於人性便只剩下叛逆的論述,而沒有了創造的意涵。而那無異是抹殺了身而為人的精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