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主義
除了上一篇舉的那些例子以外,我還有很多其他的強迫症症狀跟各種要遵守的規矩(例如我如果要拿離我比較遠的杯子或是盤子,不能沿著桌面拖過來,而是要把它整個拿起來放到我面前才行,如果我不小心下意識地用拉的把它拖過來,就要道歉然後把它放回原位重拿一次),我就不一一列舉所有的症狀了。我甚至寫過好幾個版本的人生規劃和對自己的各種規範,我把每個階段的目標都想好了,國中每次考試排名要在幾名以內、高中要在幾名以內、要考什麼大學、什麼科系、將來要做什麼工作、進什麼公司,我都規劃好我完美的人生了。
然而,現實生活根本不可能配合我完美的計畫,實際執行的時候會遇到一大堆問題。例如我本來下課規劃要複習剛剛上課老師講的東西,但同學找我陪她去上廁所,我不好意思拒絕,只能裝作很樂意地陪她去,可是其實我心裡崩潰到不行,覺得為什麼她要打斷我的計畫。或是我媽媽幫我摺好衣服放進我的衣櫃裡,被我發現以後,我就會崩潰到不行,因為她摺的衣服不符合我的標準,但是她已經把她摺的那些放到衣櫃裡跟其他衣服混在一起,害我得把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來重折一遍。但是我又不能對她發脾氣,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我為什麼會這麼生氣,這麼執著於摺衣服的SOP,只好關起房門自己在裡面崩潰得搥牆、摔東西以後,再冷靜下來把衣服拿出來全部重折。又或者是我實在是太累不小心睡著了,醒來發現我已經浪費了幾個小時以後我就會大崩潰,甚至對爸媽發脾氣說為什麼他們沒有叫我起床,然後在房間一個人懊惱到不行,一直執著於已經浪費的時間,反而浪費更多時間,然後更崩潰,到最後乾脆放棄,乾脆不要讀書算了。
反正生活中處處是不如我預期的事情一直在發生,但是我又接受不了這些事情就這樣成為我完美人生中的污點,於是我想到一個招數:假裝失憶。假裝我沒看過韓劇,當我媽媽跟我說「誒,那個人是不是我們上次一起看的那部劇的男主角啊?」我就假裝不知道她在講什麼。我同學在討論什麼卡通的內容時,明明我都知道他們在討論的是什麼,因為我也看過那個卡通,但我假裝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因為在我的完美人生裡,我不應該看過卡通。假裝我沒有產生過性的慾望(雖然我知道這是正常、健康的,但我還是不免感到羞恥、骯髒、罪惡)、假裝我沒玩過電動、假裝我沒有偷懶過、假裝我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然而我小學和國中都是拿議長獎畢業的而不是市長獎)。
然後我一直尋找一個適當的時機當作重新開始我的完美人生,並抹去過去一切污點和不堪的分界點。例如我十五歲的生日可能會是個好主意,或者是2020年的第一天也會是個好主意。但是,問題又出現了。我好不容易幫自己找到一個新的時機點,給了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但是不到一天我又失敗了。可能是我不小心坐姿不端正了、可能是我睡過頭了、可能是我忍不住偷看了一下YouTube、可能是我忍不住吃了零食、可能是我忍不住在家人看電視的時候在旁邊跟著多看了一會。總之有千萬種事情就這樣破壞掉了我好不容易給自己製造出來的一個重生的機會。那接下來怎麼辦?難不成要等明年嗎?但是像15歲或是2020這麼好的數字明年就不會有了啊,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新招,我告訴自己就當作第一天是個準備期間吧,第二天才算正式開始。結果呢,第二天我又搞砸了,我又再替自己找一個新藉口說,不然前三天當作緩衝期吧,第四天才算開始。就這樣我一直失敗、再一直給自己找藉口,從一天、三天、五天、三個禮拜、三十天、一個月、五十天、三個月,甚至一年(因為在我心目中1, 3, 5, 10, 15, 30是好數字,我連偷吃洋芋片也是照這個準則,如果已經吃了兩片,我就告訴自己乾脆湊到三片,如果吃了第四片,那就乾脆湊成五片,要是吃了第六片,那就乾脆湊成十片)或是直到我找到一個新的開始點,例如國二下開始的第一天可能會是個好主意(因為國二下表示我國中已經念完了三個學期了嘛,而三正好是個好數字,我正好可以自圓其說得解釋就當作前三個學期都是在適應吧,現在才正式開始)。
我一次次的嘗試,又一次次的失敗。到最後還沒開始我就想放棄了,因為我在追求一個「人」不可能達成的境界,那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存在的人生,永遠不存在的完美,可是當時的我很執著,我無法變通,我接受不了不完美、接受不了錯誤、接受不了計畫的變更,我做什麼事情都要一開始就是對的,一開始就是最好的,我無法接受什麼滾動式修正這樣的說法,因為這樣就等於承認我前面做得不夠好。我沒有辦法接受我會犯錯、我會發脾氣、我是自私的、我會想偷懶、我竟然不是個完美的人。我沒有辦法接受,我覺得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一直阻撓我,不讓我成功。我為此非常非常痛苦,為什麼就是不讓我成功、為什麼、為什麼。我陷在那樣的情境裡,鑽牛角尖,痛苦至極,卻沒有人可以抒發,只能一個人承受這些巨大的壓力與挫折。
我的人生遊走在極端之間,每次我又要開始新的完美人生時,我沒有任何興奮感而只感到沈重的壓力,因為等那個時機點一到,表示我不能犯任何錯,而且必須一下變身成一個非常自律、有禮貌、不會犯錯的完美神人。但事實上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這種人嘛,我們又不是神,怎麼可能沒有缺點、不會犯錯。所以我總是一開始沒多久就放棄了,然後再接著找下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時機點。而在還沒到下次開始努力的那個時間點前,我就會非常非常的墮落、懶散,不想寫功課、不想唸書、吃很多零食、不洗澡......因為要是那個時機點到了以後我就不能做這些事情了。所以我就一直徘徊在極度緊繃、戰戰兢兢的完美人設狀態,到迅速放棄、破功,然後整個鬆懈下來、墮落、頹廢的這樣極端的輪迴裡,不停地在兩種極端間遊走。然而多數時候我都是在頹廢的狀態裡。我媽媽有時候也會唸一下我,說回家怎麼都沒看到我在讀書、寫功課,常常都是隔天一早才匆匆忙忙地在趕作業。我對於她的這些叨念也感到很在意,因為曾幾何時我竟然會變成父母眼中不認真的小孩。明明我是最想把事情做好的人,可是我太用力、太努力、太求好心切了,反而把自己推到另一個極端裡。但他們當時都不理解這些事情以及我所承受的壓力吧,所以面對他們的質疑時我也無話可說,只能默默地在心裡感到委屈與自責。
我前面說過我覺得要先複習完全部的內容才能開始寫作業(而且我所謂的複習是要照我那不合理的標準執行的)但是實際上有時候功課可能明天就要交了,我根本來不及堅持完我那攏長的讀書儀式再去寫作業,或是想到為了要交明天的這個作業,表示我得先讀很久的書,我就覺得任務很艱鉅,一直拖延,不想開始做,直到明天早上才匆匆忙忙地去抄詳解,然後對自己說我以後一定會回來複習完,再重寫這些題目的。但是因為我的成績一直保持得不錯,在學校上課時也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所以同學和老師都很信任我,覺得我就是個乖學生,他們根本不會懷疑我。但越是這樣,我越是感到極大的愧疚與不安,好像我這個人隨時就要崩塌了,同學們越是稱讚我,把我捧得越高,我越是感到不安,深怕他們會發現我其實是個非常頹廢的人,作業都是抄詳解的,回家也沒在唸書,段考更是都沒有準備。每次聽到他們在說自己回家寫作業寫了多久,或是抱怨爸媽逼他們整個假日都在讀書,我都覺得非常的心虛,非常的愧疚,甚至覺得不想聽,很想趕快轉移話題。
我每天都活在極大的自責、愧疚、不安、恐懼與崩潰中。我心裡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完美的人生,只是我越來越無力了,因為要堅持那樣的生活真的太強人所難了,但我不知變通,不懂得降低標準,我要就要做到最好、做到完美,不然就放棄、墮落、頹廢,等到下次時機點來臨時,再重新開始。所以雖然我很多作業或是課業都沒有好好認真、踏實地讀過,但我心裡一直想著我會把一切都彌補回來的,到時候我會每天熬夜一天只睡四個小時,然後把前面累積我沒有好好做完的功課和沒有好好讀完的書全部都補回來的,就算這樣會因此讓我現在學的科目沒有學好、成績下滑也沒關係,因為我不能容忍有任何污點存在於過去。比起成績,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完美的過程,每一個科目、每一本書我都有讀過、畫過重點、做過筆記(我心目中的筆記現在看來其實是非常沒有效率的那種,只是把課本或是參考書上的東西整合在一起,自己手抄一遍,費時費力也不會讓我真的把東西學好,但反正我當時就是執著於這些東西)就算因為這樣導致我睡眠不足,甚至暴斃我也在所不惜,因為我認為這是為了實現我那完美人生的壯烈犧牲,這是光榮的。就像我為了準時到家,餐餐吃seven那些不營養的東西,然後走路快到膝蓋一度痛得要死,我也都不在意,因為當時我就是瘋了似地執著於實踐我那偉大的完美人生,哪怕我把自己的身體搞壞也沒關係。當時旁人說什麼放輕鬆、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之類的話,我完全都聽不進去,我覺得他們都是凡夫俗子,我注定是非凡的,我會是個成功人士,我會成為像愛因斯坦那樣偉大的人,我會得諾貝爾獎之類的,他們這些庸俗的人是無法理解我偉大的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