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肺與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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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十五分,台南的 ICU 沉在冷光裡。走廊盡頭的氧氣幫浦規律作響,像某種節拍。26 床的簡先生七十歲,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ARDS)合併急性腎損傷(AKI)。心跳 118、SpO₂ 88%,尿袋裡只有幾滴混濁的淡黃。監視器上,一條又一條的曲線交錯閃爍。

呼吸治療師明軒在床旁微調呼吸器參數,模式是 Pressure Control,PEEP 12、FiO₂ 0.6。「再拉高就會擠壓靜脈回流。」他說。我看著病人的胸口緩慢起伏,聽見氣流穿過濕化瓶的低鳴。腎臟科林主治在旁邊翻閱血液數據:pH 7.25、乳酸 3.9、肌酐 2.8、尿量 0.2 mL/kg/hr。「他腎臟灌流壓不夠,再加升壓劑會不會壓壞肺?」

我們陷入典型的心肺腎三角困局。流體復甦太少,灌流不夠;太多,又會淹沒肺泡。明軒說:「他昨晚做 prone(俯臥)反應不錯,但血壓掉太多,我們又翻回來。」護理師阿芙補上一句:「尿袋昨天還兩百多,今天幾乎空。」

我想起歷史裡這個難題的軌跡。1967 年 Ashbaugh 與 Petty 首次描述 ARDS,那時沒人注意到腎臟的靜默受損。1980 年代「high PEEP」策略興起,救了肺卻讓腎血流被壓制。2000 年 ARDSNet 試驗(低潮氣量 6 mL/kg)成為經典,證明「少一點」可以活更久;但直到 2010 年代,大家才逐漸理解,腎臟的灌流依附於呼吸機與右心的互動。

三點,我們決定調整策略:把 PEEP 從 12 降到 10,換成更保守的液體計畫。輸液改成平衡晶體液,速度 40 mL/hr。林主治交代:「尿量還撐不起來就要啟動 CRRT(Continuous Renal Replacement Therapy)。」我看著血壓監測線,MAP 勉強維持 68。阿芙重新掛上 CVVHDF 管路,抗凝選 regional citrate。

「這樣腎至少有機會喘口氣。」她說。

黎明前,病人的血氧回升到 93%,乳酸漸降,尿袋中出現第一條清亮的液線。機器聲混合著微弱的滴速,像遠方的潮水。窗外天色尚灰,第一班護理交班的腳步聲傳來。林主治把聽診器收回白袍口袋,喃喃道:「肺與腎從來不是分開的。」

我低頭看著那條靜靜流動的透析管,想到過去半世紀的醫學嘗試──從過度復甦、正壓通氣,到如今講究的 VExUS ultrasound 與個別化液體管理。每一個新的曲線與圖像,都只是為了讓我們少一點盲目,多一點留白。

評論


ARDS 與 AKI 的共存是一場器官交叉的拉扯。正壓通氣增加胸腔壓力、降低心輸出與腎灌流,而液體過多則反過來惡化肺水腫。歷史上從 Ashbaugh 的描述到 ARDSNet 的低潮氣量試驗,再到近年 LUNG SAFE 與 VExUS 的整合概念,皆在提醒我們「整體觀」的重要。治療不再是單一器官的競賽,而是精準在多重系統之間求平衡。面對液體與透析的時機,指南給原則,病人給答案;決策者的紀律與感覺,仍是最難被演算法取代的部分。(重勝)


參考文獻

  1. Ashbaugh DG, Bigelow DB, Petty TL, Levine B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in adults. Lancet. 1967;2(7511):319–323. doi:10.1016/S0140-6736(67)90168-7
  2. Th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Syndrome Network. Ventilation with lower tidal volumes as compared with traditional tidal volumes for acute lung injury and th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syndrome. N Engl J Med. 2000;342:1301–1308. doi:10.1056/NEJM200005043421801
  3. Ranieri VM, Rubenfeld GD, et al.; ARDS Definition Task Forc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syndrome: the Berlin Definition. JAMA. 2012;307(23):2526–2533. doi:10.1001/jama.2012.5669
  4. Malbrain ML, Van Regenmortel N, et al. Fluid overload, de-resuscitation, and outcomes in critically ill patients. Intensive Care Med. 2018;44(2):213–226. doi:10.1007/s00134-018-5144-0
  5. Beaubien-Souligny W, Rola P, et al. Quantifying systemic congestion with Point-Of-Care ultrasound: development of the Venous Excess Ultrasound Grading System (VExUS). Intensive Care Med. 2020;46(6):1104–1112. doi:10.1007/s00134-019-058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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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ts & Nephr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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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ts & Nephrons — Notes from the ICU 動靜脈間的臨床手記 在這裡,呼吸與腎臟的交會點,不只是數值與機器,更是抉擇與故事,記錄病房裡的拉鋸,文章融合臨床現場的真實感與文獻的證據,希望是典雅、深刻,又能對話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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