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重新領到薪水,心裏那份欣悅溢滿到臉上來。韻心站在百貨公司亮麗炫人的玻璃櫥窗前面,手握著口袋中的薪水袋,感到一種自立的肯定。櫥窗內的霓虹燈泡,閃爍著五彩繽粉的迷幻色彩,透亮的大玻璃映著晃動不休的人潮。
韻心特地選了一條領帶送父親,一盒冷霜給母親,一件美好挺襯衫給哥哥,也爲自己買了一條綠底黃花絲巾。她走出擁擠的百貨公司,一想到爸、媽和哥三人驚喜的表情,不禁得意地微笑起來。就連近日天空飄著的如霧的、已成習慣的雨,也不覺那麼黏膩、討厭了。#
一進門,就和以往求學的日子一樣,立即聞到鮮魚的香味。母親正在廚房忙著。油在鍋內喧嚷地唱著小調,母親彷彿把快樂也一道放進鍋裏,韻心忽然想起,以前每逢禮拜天,如果浩明來家裏,她就會搶功地進廚房展露兩手,貪求他們在飯桌誇讚她兩句,讓她虛榮虛榮。
『媽!』
『嚇我一跳!』母親回轉身,手撫著心口,瞪她一眼,假裝生氣地說:『又回來了?』
『又回來了。不歡迎?』
『傻ㄚ頭。』母親墊著腳尖,看看韻心背後。『文誠沒陪妳來?』
『沒有。』韻心淡淡地說。就算文誠討好的要求陪她,她也會一口拒絕。她立即引開話題:『哇!有我最愛吃的豆瓣魚!』她作了個陶醉的深呼吸。
『妳啊——』母親捏了捏她的臉頰。肉很多,産後一補再補的成就。
『媽,這盒冷霜送您!』韻心亮了亮包裝漂亮的禮盒,得意地說:『我今天領薪!』
『妳啊就是存不了一點錢。』母親反而說她的不是。但那聲音聽得出來很高興。
『我擺到您的梳妝台上。』韻心說著,在母親頰上吻了一下,離開狹窄的廚房。
她順便將父親的領帶,也一道放到母親的梳妝台上。她看看明鏡中的人,不太確定是否快樂?
最近文誠較收斂了,常回家吃飯。很喜歡抱著育仁,吻了又吻。而她並不會有抱育仁,或親育仁的慾望。她不懂,爲何對他總是無法昇起母性的溫柔。她只覺和育仁之間,老隔了一點什麼。每次一抱到手,育仁就哭起來,她慌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婆婆立即過來抱走育仁,鄙夷地說道:『連小孩哭都哄不了,做什麼母親!』看來婆婆極反對她出外工作,不明說,只是拐彎抹角地刺激她,打擊她。這話雖嚴重地傷害到她母性的自尊,却也更堅定她工作下去的決心。或許這多少有報復的心理在內吧?她想。
夜裏,文誠求歡,她一定拒絕。有幾次,文誠彷彿被激怒了,但她不怕,因為吵架將提供分手的理由。不過,到最後,文誠的脾氣全都按捺了下去。他這種軟弱無能的表現,令她大爲驚異。
『媽,我回來了。』
客廳有人。
韻心走出臥室,看見哥哥已放下雨傘,拿著新襯衫在身上比劃著。
『嗨,這襯衫蠻合身的。』學心笑著。
『就是要送你的。』韻心把撕破了的玻璃紙袋,揉成一團,丟到字紙簍。
『妳真送對了!』
『沒襯衫穿了是不是?』
『不,我的意思是說,送禮送對日子了。』哥哥像吟誦古書似的,搖晃著腦袋。
『又不是結婚或搬家什麼的,還得看黃曆選好日子啊?』
學心放下襯衫,走過來,坐到她沙發的靠手上,神秘分兮地壓低聲音:『告訴妳一個天大的消息。』
『天大的消息?』
『天、大、的、消、息。』他偵探一樣,兩眼鬼鬼祟祟地瞧了瞧四周,又強調一遍。
『那你就快講嘛!』韻心急得不耐了,捏著拳,搥打學心圓實的肩。
『仔細聽著。』學心站起來,誇張地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宣佈:『有浩明的下落了!』
『什麼?』韻心的心差點跳出來。她用手掌掩住口,注視著哥哥。隔了一下,才問:『有浩明的消息了?』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的站起來,緊緊抓住學心的手臂,又問:『眞的?』
『下午才知道的。哎!妳抓痛我了!』
『快告訴我!』韻心心裏頭像有千萬面鼓,同時急敲起來。她放開學心,卻立即又激動地拉住他,教他一起坐下。她緊張地咬住手指。
『是這樣的,下午我在公司大樓的電梯裏遇見小葉,妳知道,他是我初中同學,來過我們家,戴了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鼻頭剛好有一顆痣,妳還取笑人家老半天。記得吧?』
韻心猛點頭。其實那都是記憶的垃圾,她根本沒一點印象。她只關心浩明現在哪裏。
『他以前和浩明也認識的,一起打過拱豬。後來他到南部讀大學,我們就較少聯絡了。等他服預官役時,我們幾乎已斷了連絡。』
學心彷彿敲破了記憶的果殼,津津有味地咀嚼回味著友誼的果實。韻心覺得哥哥婆婆媽媽的,但也只能耐著性子聽。
『再來呢?』
『妳別急,慢慢聽我說。在電梯遇見,我們就聊起來了,原來他剛退伍。原本找浩明的事,我已忘記了,恰巧小葉主動跟我提起浩明,我嚇了一跳,忙問他可知浩明消息?他老兄輕輕鬆鬆地說,他們同屬一個部隊,他在營部當通訊官,見過浩明幾次。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學心神采飛揚地說:『怎麼,這消息不只值件襯衫吧?』
『有沒告訴你信箱號碼?』韻心緊張地問。
學心忽的用手掌擊了自己額頭一掌,大喊『哎呀』一聲:『妳看我多糊塗,竟然忘記問他!』
『什麼――』韻心一聽,兩眼直冒金星,氣得要打學心。『你真是――』她舉起拳,又放下,坐在沙發,急得哭了起來,淚水頃刻熄滅了眼裏希望的火焰,她立即從高高的、光明的天堂,掉到陰暗絕望的地獄。
學心給她這麼一哭,慌亂的拍著她抽搐不止的背,說:『別哭別哭。』然後他拿了張便條在她眼前晃了晃。『妳瞧這是什麼?』
韻心抬起頭,腫紅的雙眼忽的光亮起來。原來是學心惡作劇。她應該生氣的,但又覺得,此刻什麼都值得原諒。
『浩明的信箱號碼!』學心把便條舉得高高的。
韻心連忙一伸手,搶了下來。便條上的信箱號碼,設在臺南。
『小葉說,他們原本在外島,現已調防臺灣本島。』學心補充說:『這下高興了吧?』韻心被學心逗得笑起來,很開心。黯淡的生命,像一把火似的,重新燃燒起來。她忍不住喜悅地要拉起哥哥的手,恣意地舞蹈一番。
『妳看妳,羞不羞?』
『討厭!』
她不好意思地舉起衣袖,拭去臉頰的淚水,覺得人生其實也不算太壞。
浩明,浩明,果然找到浩明了。韻心看著信箱號碼,讀了又讀,怕弄丟它,立即牢牢地記住它。這像一束強光,照在她黑暗的人生舞臺。她褪去憂愁的外衣,換上希望的新裝,踮起腳尖,擺出一個期待快樂、幸福的姿勢。
我要直接去找他!
寫信太費事。她馬上就決定了。明天週末,明天就去!
靜寂的夜裏,雨的腳步異常清晰,像在窗外徘徊,輕輕敲打著窗,點點滴滴地在韻心的心湖泛起微徵的漣漪,漸漸擴大又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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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看見韻心這麼開心歡笑了。母親把油膩的碗盤放進水槽,扭開水龍頭,水便嘩啦啦地、爭先恐後地衝撞出來。
原來是浩明的關係。為什麼這樣久了,浩明在韻心的心中,分量居然還如此之重,爲什麼?
水快滿出來了。母親連忙關掉水龍頭,廚房立即靜了下來。客廳的電視正開著,韻心又不知看了什麼有趣的鏡頭,傳來她開懷的笑聲。這笑聲不禁令母親憂心起來。韻心和文誠之間,似乎老有問題,該不會與浩明有關吧?果真如此,那麼浩明一出現,豈不使問題更難解決了嗎?這樣,韻心和文誠的婚姻,可真面臨最大的危機了。
這可怎麼辦?
母親一不留神,手中的瓷盤一溜滑,掉到地上,嘭的一聲,粉碎了,大小碎片有如逃竄的蟑螂四散,弄得一地。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了一下,連忙蹲下去撿。
『媽,怎麼了?』
韻心推開門,見母親蹲著,趕緊也蹲下去幫忙收拾,還淘氣地說:
『跟您講,由我來洗,您偏不肯,還硬說人家是客人什麼的。』
韻心說著便把母親請出廚房,母親拗不過,只好出來。母親原想利用母女同時擠在狹窄的廚房裏的機會,好好問問,但她一下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也許全是自己多慮了。韻心畢竟是有夫有子的婦人呀!母親安慰著自己。她聽見韻心邊洗碗,邊哼著小溪般輕快的歌兒。(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