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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喬正一
當志工,是一種自我成長,也能見識並接觸到許多有趣且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也有江湖。即便是在無薪奉獻的志工隊裡,也難免有是非與紛爭。畢竟,志工成員來自社會四面八方,各行各業都有,有人曾是董事長、校長,也有人在過去身居高位。過去,他們是別人仰頭看、聽命行事的對象;如今,換成自己主動奉獻、服務他人,若心態一時調整不過來,難免會與人起衝突,甚至在背後遭人議論而不自知。「醫師娘」是一個頗為特殊的存在,在志工隊裡數量不少,也因此形成了一種微妙且有趣的文化現象。我必須先說,我所接觸的大多數醫師娘都待人謙和、禮貌周到,服務態度也極具同理心,讓人佩服。但偶爾,也會出現幾位似乎還沒完全卸下「醫師家屬」身分的志工,或許因為她們的老公長年生活在醫院體系裡,無形中也承載著階層與地位的投射,在與他人說話或應對之間,難免帶著一點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這種心態其實可以理解。由於身分的標籤太深,有時自己都意識不到。只是當志工隊需要臨時支援的志工去服務孤苦無依的病人,打電話請求服務台的志工協助時,若對方一句「沒空」便掛斷電話,對正在輪值的幹部或社工師而言,難免感到受挫與無力。
這讓我想起日本知名大戲《白色巨塔》裡,那種醫師與醫師娘彼此間隱隱牽動的權力張力。醫師的地位與名聲,往往會直接影響家人在外的社交互動模式,彷彿是一場延伸到後台的「醫院社會舞台劇」,人情的冷暖與權勢的交錯並存。
然而,身為外行、非醫界中人的我,實在無從體會箇中的微妙緊張關係。但我始終相信,一個人真正值得尊敬的地方,絕不在於他所倚靠的背景或家人是誰,而是在於他能否憑自己的能力、專業、認真等真本事,與待人處事的誠意去發光發熱。
說一說志工隊中真正值得表揚的好人好事吧。
我服務的時段是每個星期四與星期五的中午班三個小時,跟我一起服務的同事們,每一個都是懷抱著無私熱忱來醫院奉獻。
我要特別介紹在星期四服務的趙惠東大哥。他的父親是榮民,他於 2003 年 SARS 期間開始在台北榮總服務。算一算,他在台北榮總服務的年數已超過二十年,服務時數也已超過兩萬小時。他是一位值得我敬佩的對象,也深獲志工同事們的推崇。
趙大哥話不多,但服務積極認真。有一次,有位阿伯因為大便失禁,三門診二樓輔具小站的兩位有愛心的年輕女職員趕忙來求助,並幫阿伯買了條新褲子。台北榮總不虧是全台灣第一大教學醫院,更是首屈一指的好醫院,院內的廁所甚至備有洗澡用的蓮蓬頭。趙大哥不嫌阿伯髒,替他清潔擦拭、清洗髒褲子,最後再送他上車回家。
我問趙大哥為什麼想來醫院當志工?趙大哥幽默地回答:「因為我已退休,時間多,沒事又沒錢,所以就來當志工。」我又跟他說我會寫文章表揚他,他笑說如果能給他獎金,他會更高興。
趙大哥真的是來醫院修行的,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間天使。但即便如趙大哥這般無私奉獻,仍然有人背後批評他「做得太好」,讓其他人「跟不上他的標準」,會造成壓力。
看到了嗎?是不是很可笑的邏輯?做得太好也會被嫌,做人真的很難。但我想起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蕾莎修女的名言:「如果你行善,別人會說你自私自利、別有用心或偽善,但不管怎樣,還是要行善。」趙大哥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之後,我會在後面的章節陸續介紹院內真心行善奉獻的志工同事們。
在榮總服務的期間,讓我印象深刻的還包括精神病患。我曾遇過一位大約三、四十歲、身形清瘦的女子走到我面前,請我用輪椅推她去精神大樓病房參加團體治療課程。榮總的精神病房大樓位在遙遠的山坡上,要抵達那裡必須改換好幾個走道與電梯,幾經周折才能到達。一般不熟悉榮總環境的人很容易迷路。
那個地方地處偏僻,靠近榮總的懷恩堂(也就是太平間),加上人煙稀少,因此更增添幾分陰森的氣氛。那位小姐對我說,她要去的治療地點很遠,身體不好,恐怕走不到那裡。她有精神疾病,要參加下午的團體治療課程,希望我能推她一程。
我來醫院本來就是要服務病患,她的請求聽起來並不過分,因此我並沒有多想。一路上,她頻頻向我表達感謝。我看她年紀輕輕便罹患精神疾病,不知道她的生命中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猜想多半是某種讓她無法承受的打擊,我真心替她感到難過。
到了目的地,她很感謝我,並祝福我平安健康。我也回謝她的祝福,並說我希望我的母親也能蒙她祝福、平安健康。她說好,也祝我母親平安健康。她又對我說,不要去求什麼名利富貴,因為那些東西在平安健康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她又說,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身體與精神的健康,就算再有錢,也享受不到財富帶來的快樂。當我轉身要離開時,她又叮囑我,要我相信她說的話。
有一次,在醫院裡,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先生,看起來身體不舒服。我上前關心他,問要不要我送他去急診?他表示不要,說要等他的女兒。因為他和女兒約在榮總見面,但他遲到了,女兒先離開。
於是我跟這位先生借健保卡,請榮總的輔導員查他的緊急聯絡人,並請輔導員打電話聯絡他的女兒,她住在淡水,起初表示不願意來榮總。輔導員說醫院無法照顧她的父親,如果她不來接人,只好報警處理。
可能這位女兒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臭著一張臉來榮總接父親,並責罵他為什麼遲到。這個女兒非但不感謝我們,似乎還怪我們多管閒事。一旁的病人與家屬則私下竊竊私語,罵這個女兒不孝。唉,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只能說,家家都有難唸的經吧。
我在榮總還遇過一位老先生,可能有輕微失智。他在醫院的中正二樓像丟了魂一般焦急地四處走動。我上前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他說他的太太去另一棟二門診大樓辦事,他等了很久都沒見她回來,很不安,想去找她。
我猜這位老先生應該有輕微失智,而失智症患者的一個共同特徵就是不安全感。如果我叫他待在原地,他一定不肯聽話。沒辦法,我只好帶著他穿越通道去他所指的二門診大樓。坦白說,榮總這麼大,人海茫茫,加上他可能失智,我實在沒有把握到了二門診就一定能找到他的太太,但沒辦法,也只能硬著頭皮一試。
老先生能自己走路,腳步還算穩。我引領他到二門診大樓,但放眼望去都沒看到他的太太。正當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我們轉身一看,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疾步走來,原來她就是老先生的太太。她先是責備老先生為什麼不在另一棟大樓等她,但仍向我致謝。萬幸,他們夫妻沒有走散。
在大醫院裡,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可能碰得到,也可能遇到各種光怪陸離的事。
有一次,一個綁著馬尾、長相清秀的女生步履蹣跚地走向我求助。她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瘦得像紙片人。她說自己沒辦法走太長的路,請我用輪椅推她去抽血及調病歷。
當我推她去抽血時,我發現她手腕上刺著一朵帶刺玫瑰的刺青。檢驗師忽然問她最近是否有抽血,不然怎麼有針孔?
女子不回應。檢驗師犀利的眼神緊盯著她,表情明顯怪異。我又看到女子腳上纏著一條很粗的尿管,有個很大的尿桶藏在她攜帶的袋子裡。
照理說,這個女生的狀況非常不好,應該要有家屬陪同,可她卻孤身一人來醫院。最後,她說有人在另一棟長青樓等她。我婉言跟她說志工不能全程服務,請她的親友來三門診接她。可是,我看她實在可憐,於是還是心軟,推她去她要去的地方。
我跟同事提起這件事,並表示我懷疑此女有可能吸毒,很可能,她是從事八大特殊行業的年輕女子。同事詫異不已,因為女子看起來就是一個典型的乖乖女,反差實在太大,不可思議。但我說,凡事不可看表面,人不可貌相……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