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肉體鍊魂】第一百五十四回 水之惡-病-(五十二)某段惡史與當代人類行為脈絡的呼應
在前述〈第三部分:歷史的迴響——資訊史與醫病史的共演分析〉的●階段二:文字與印刷時代(~15世紀至19世紀末)的這段歷史分析中,有段值得特別補充的插曲。
其資訊失衡模式除與「水之惡-病-」的主題有呼應外,對於理解當前二十一世紀資訊失衡的人類困境,吾認為,有相當程度的對照價值。
同時,這也是人類之惡值得檢討的一段歷史。
●階段二的補充插曲:宗教狂熱與集體歇斯底里
這是理解「資訊流」如何塑造社會心理與病理的絕佳歷史案例。
這段歷史告訴我們一個顛覆性的道理:資訊的自由流動,並不必然帶來理性的啟蒙;在特定條件下,它反而會成為狂熱、恐懼與分裂的強大放大器。
印刷術的發明,如同向當時歐洲社會那相對平靜的「資訊水環境」中,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徹底改變了思想的生態。
1.印刷術前的資訊環境——受控的、緩慢的、局域的
在古騰堡(Gutenberg)於1450年代完善活字印刷術之前,歐洲的資訊流動有以下特點:
速度極慢:資訊的傳播速度,不會超過一匹馬或一個人的腳程。
成本高昂:書籍是手抄的羊皮卷,是修道院和極少數貴族才能擁有的奢侈品。
高度中心化:羅馬天主教會幾乎壟斷了所有知識(特別是神學)的生產、詮釋與傳播權。資訊是被嚴格過濾與控制的。
口語主導:對絕大多數不識字的民眾而言,資訊來自牧師的講道、教堂的壁畫、以及地方的口傳故事。
這是一個低流量、高延遲、受到嚴格閘門管控的資訊生態。
2.印刷術如何成為狂熱與歇斯底里的催化劑
印刷術的普及,從根本上重塑了資訊流的物理屬性,進而引爆了社會心理的連鎖反應。
(1)思想的「病毒式」傳播:以「宗教改革」為例
一五一七年,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貼出他的《九十五條論綱》。
在印刷術出現之前,這可能只是一場地方性的學術辯論。
但藉由印刷術,他的論綱與後續的批判文章,在短短幾週內就被大量印刷成德語小冊子,傳遍了整個德意志地區。
○資訊的去中介化:路德的核心思想——「信徒人人皆祭司」,鼓勵人們繞過教會,直接透過閱讀《聖經》與上帝溝通。印刷出來的、價格低廉的本土語言《聖經》,首次讓這個想法成為可能。這直接摧毀了羅馬教會對資訊的壟斷。
○狂熱的燃料:這種繞過權威、直面神聖的體驗,激發了巨大的宗教熱情。但同時,當每個人都能自行解讀經典時,也催生了無數的激進教派與極端思想。
資訊的民主化,同時也帶來了解釋的混亂與狂熱。
新教與天主教之間長達百年的血腥宗教戰爭,正是由印刷出來的無數互相攻擊、妖魔化的宣傳冊所點燃和助長的。
(2)恐懼的「標準化」與「視覺化」:以「獵巫運動」為例
十五世紀末到十七世紀,是歐洲獵巫運動最為瘋狂的時期,這與印刷術的普及在時間上高度重合。
○恐懼手冊的誕生:1486年,一本名為《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的書出版。這本書詳細地「指導」人們如何辨識女巫、如何審判、以及如何用酷刑逼供。
○印刷術的amplifying effect(「放大效應」、「增強效應」或「加劇效應」):在印刷術的幫助下,《女巫之槌》成為了暢銷書,再版了數十次。
它首次將零散的、地方性的巫術迷信,「標準化」成一套可以被各地複製執行的系統性知識。一個原本只存在於鄉野傳聞中的模糊恐懼,被印刷品賦予了權威的、不容置疑的樣貌。
○視覺化恐懼:當時的廉價小冊子中,常常配有充滿感官刺激的木刻版畫,描繪女巫與魔鬼交媾、施展妖術的恐怖場景。對於不識字的民眾而言,這些視覺化資訊的衝擊力遠勝於文字,將恐懼深深植入集體潛意識中。
(3)形成「確認偏誤」的迴聲室
當一個地區開始出現獵巫指控時,相關的審判記錄、聳動的故事會被印刷成小冊子,傳播到鄰近的村莊。這些印刷品,為下一個村莊的居民提供了一個現成的「劇本」和「認知框架」。
○社會心理機制:當人們內心本就存在不安與焦慮時(當時歐洲正經歷氣候變遷、瘟疫與戰爭),這些印刷品給他們的苦難提供了一個簡單的代罪羔羊。閱讀這些故事後,他們會不自覺地用「巫術」的框架來解釋身邊的不幸(如歉收、生病),並開始在鄰居中尋找符合書中描述的「女巫」。
○集體歇斯底里的形成:印刷術將孤立的恐懼事件,串聯成一個跨區域的、自我驗證的資訊迴聲室(Echo Chamber)。每個地方的獵巫行動,都透過印刷品成為了其他地方的「證據」,最終釀成了席捲歐洲數個世紀的集體歇斯底里。
3.歷史的迴響——對當代資訊爆炸的啟示
這段過去歷史,是理解我們當下困境的一面鏡子。
●技術是中性的,但人性不是:印刷術本身只是加速和擴大資訊流動的工具,但它所承載的,是人類根深蒂固的部落主義、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尋找代罪羔羊的心理傾向。
●相似的模式:
宗教改革 vs. 網路革命:兩者都打破了舊的資訊壟斷權威(教會 vs. 主流媒體),賦予了個體前所未有的發聲能力,但也同時造成了社會的極化與部落化。
《女巫之槌》 vs. 網路謠言/陰謀論:它們都為複雜的問題提供了簡單的、充滿陰謀的解釋,並透過新的資訊媒介(印刷品 vs. 社群媒體)病毒式傳播,將恐懼「標準化」,並為尋找敵人提供了「指南」。
獵巫的迴聲室 vs. 演算法的同溫層:兩者都透過不斷重複和強化單一的敘事,排斥異見,將群體推向非理性的狂熱。
總結而言,印刷術的普及,並非直接「創造」了狂熱與歇斯底里,但它提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技術基礎,讓潛藏於人心的恐懼和偏執,能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規模和強度,跨越地域限制,進行同步與共振。
它將地方性的、零星的「病態資訊」,轉化為了席捲整個文明的「資訊瘟疫」。
這段歷史深刻地警示我們,任何一次資訊革命,在帶來啟蒙之光的同時,也必然會釋放出潘朵拉盒子裡的幽暗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