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到了。台北的空氣裡開始出現那種混合著濕冷雨水、肉桂拿鐵和濃厚消費主義的氣息。
這種時候，身邊的群組通常會開始跳出幾個關鍵字：「聖誕聚餐」、「交換禮物」、「金額設定」。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往往代表著一場年度的社交隨堂考。老實說，我對過節這件事一直很淡漠，連自己的生日都很少慶祝。幾年前，我甚至做了一個有點反社交的決定——我跟身邊幾個核心親友下了通牒：「這是我最後一次收禮物了，明年起，拜託別再送我任何東西。」
當時講完這句話，空氣凝結了大概三秒。但也沒人反駁我，頂多問我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一方面是我覺得自己需要的東西，我都買得起，也都買好了；另一方面，比起收禮，我更害怕回禮的焦慮。要在茫茫商品海中，揣測對方的喜好、衡量價格與品質的對等性，還得賭上對方收到時那一瞬間的微表情管理。這對我來說，心理成本太高。
有時候我也會自我懷疑，這樣是不是太不近人情？是不是用一種理性的傲慢，把別人的好意拒於千里之外？我就有一位朋友非常看重儀式感，當時她看我的眼神，彷彿我是個沒有靈魂的 Excel 表格。
但我也不是沒有思考過。有一年想送朋友 A 一個生日禮物，在網路上看到一個設計很漂亮的東西，準備下單。結果被另一個朋友 B 知道了，她很認真地勸退我：「玻璃材質太重了，可能不那麼好用。」當下我有點不服氣，心想這東西看起來不錯啊？但後來冷靜想想，我根本是在送我覺得好看的東西，不是送對方需要的東西。
好險，大多數朋友後來都「從善如流」。或許他們心裡也鬆了一口氣？畢竟，不用費心討好一個挑剔的人，也是一種解脫。
但交換禮物這種集體活動，通常很難獨善其身。
我常覺得交換禮物本質上就是一場資訊不對稱的博弈，甚至可以說是「囚徒困境」的社交版本。特別是那種抽籤制的交換禮物。
記得有一年，剛從京都旅行回來，正好趕上一場飯局。我那時精心挑選了一組手工茶具，藍綠色漸層的釉面，手感溫潤。在我心中，那代表著某種對生活的想像。
結果，抽到我禮物的是一位女生。她拆開包裝時，眼神明顯愣了一下，那種「這是什麼？」的困惑稍縱即逝，隨即換上禮貌的笑容：「我可以給我男朋友用，他喜歡泡茶。」
那一刻，我聽到了心意落空的聲音。
不是她的錯，也不是茶具的錯，是錯配。我把我的主觀審美和對生活風格的偏執，投射在一個未知的收禮者身上。這就是送禮最弔詭的地方：我挑禮物時總會考量耐用性、功能性、甚至折舊率；但收禮的人，可能當下只想要一個可愛但無用的擺件。
更有趣（或更悲傷）的是那次活動的下半場。
我抽到了禮物，滿懷期待地拆開——是一雙室內拖鞋。
如果它是一雙質感極佳的絨毛拖鞋也就算了，但那是一雙顯然在尺寸上完全沒考慮過通用性、材質也頗為廉價的粉色兔子拖鞋。我試穿了一下，腳後跟尷尬地懸空在外面三分之一。
那一瞬間，我很難控制自己心中的「會計師」跑出來查帳。雖然這樣說顯得很勢利、愛計較，但人心很難沒有比較。當你付出了一個精心挑選的禮物，卻換回一個顯然是隨手抓來、甚至連基本使用需求都無法滿足的東西時，那種「交易虧損」的感覺是很真實的。
諷刺的是，這雙拖鞋我現在還留著，沒有又被交換出去。冬天坐在書桌前工作時，腳冷了，多少可以保暖。我不確定這算不算一種和解，或者只是因為丟掉它太浪費。
這讓我想到，交換禮物常常會演變成「廢物交換大會」。
經濟學裡有個概念叫「逆向選擇」。在一個資訊不透明的市場裡，如果大家都預期別人會拿出沒什麼價值的東西（家裡不用的贈品、過時的庫存），那麼理性的策略就是「我也拿爛東西去換」。結果就是劣幣驅逐良幣，大家手裡都捧著別人不要的垃圾，互相假笑。
我家人有一年參加他朋友群的交換禮物，拿到了一塊手工皂。聽起來還不錯？但那塊皂長得很奇怪，外包裝是用保鮮膜包起來的，再貼上一個白色標籤，標籤都已經變色了。我們看著那塊皂，都不太確定它到底放了多久。更荒謬的是，我還聽過有朋友說，他的朋友有一年從另一個朋友圈中，拿到了自己前一年拿出去交換的禮物。這該說是三元閉合的體現嗎？
我曾經看過有人拿麥當勞買套餐送的杯子來交換，那幾乎是零成本。當下我在想，這到底是一種對消費主義的無聲抗議，還是一種單純的搭便車心態？若是前者，我佩服他的龐克精神；若是後者，這種蓄意破壞規則的人，其實是在透支他在群體中的信用額度。
有的時候我會想，華人的紅包文化雖然俗氣，但在效率上接近完美。
現金具有最高的流動性，邊際效用永遠為正。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完全不存在錯配的問題。西方社會送禮物，是為了那份 Surprise；我們包紅包，是為了給予對方最實際的 Support。
但如果聖誕樹下大家都掛著紅包袋，那畫面也確實太過荒謬且無趣了點。
我們之所以還願意忍受這些挑禮物的痛苦、收禮物的尷尬，或許是因為我們在潛意識裡，還是渴望那種被理解的可能性。即便機率很低，我們還是希望在拆開包裝的那一刻，發現有人懂你的怪癖，懂你的品味。或者僅僅是他花費了時間成本，在思考你這個人。
隨著年紀增長，我對交換禮物的態度稍微釋然了一些（雖然收到不合腳的拖鞋還是會翻白眼）。
我開始理解，這些活動的重點其實不是那個物品。物品只是入場券，只是讓我們有個理由聚在一起、在寒流來襲的台北街頭找家餐廳、互相更新近況。
那些最後被閒置、積灰塵，甚至被轉送出去的禮物，就當作是我們為了維持人際連結所支付的沉沒成本。畢竟，在這個每個人都盯著手機螢幕的社會裡，能有一群人願意為了彼此花錢買些東西，然後坐在一起吐槽，本身就是一件挺奢侈的事。
只是，今年我還在猶豫。
如果真的要參加交換禮物，我是該堅持我的實用主義，繼續送那些我覺得好用的東西？還是乾脆也在家裡翻翻看有沒有什麼看起來很厲害、但其實我根本用不到的「禮物」，加入這場大型的社會實驗？
你們呢？今年的聖誕節，你們是準備了驚喜，還是準備了驚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