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月左右,決定回來紀錄《花漾少女心》這部片。
此刻聽著Lana Del Ray ,嘗試把自己帶回松菸誠品的影廳,帶回數年前那個情慾還如未成形胚胎的年歲。
在那個年紀裡,我們很難知道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無論情慾、性向都是吧。
反覆思及片中女主——露西婭尚且模稜兩可的「性」,一起看電影的朋友問:「她到底喜歡男生還是女生?」想到最後覺得,也許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何,在十幾歲的年紀裡根本無甚重要。
(雖然十幾歲的當下,我們都困惑至極、輾轉難眠,絕望於這個問號怎麼會嚼不碎、咬不爛)
想猜測性別在所難免,因為那是人性。然而,《花漾少女心》美就美在它尚是一紙模糊的超音波相片。
《花漾少女心》是斯洛維尼亞導演烏爾什卡·久基奇(Urška Djukić)首部執導的劇情長片,2025年在第27屆台北電影節上播映。不過,我是在因緣際會下,因大舞廳的特映贈票,而看到這部電影的。
故事劇情很簡單,幾句便可以完述。16歲的女主角露西婭(Lucija)參加了一個天主教合唱團,夏季到一處修道院進行為期三天的移地訓練。過程中,正在裝修修道院的粗獷男性工人汗涔涔的胴體,以及另一名狡黠頑皮的合唱團女生——安娜·瑪麗婭(Ana-Marija)對女主角的百般撩撥,都讓她的少女情欲悄然萌動。
相較於台灣翻譯片名《花漾少女心》,我覺得原文片名《Little trouble girl》與電影本身要探討的內容有更直覺的連結。
當小女孩長成少女,那份女孩身上有關「性」的部分,開始被她自己意會到,也被身邊的人看見,各種始終存在卻未被意識到的問題和麻煩,才一一顯影。以女主角露西婭為中心延展出去,我認為有四段關係描摹出了《Little trouble girl》這個原文片名的寓意,分別為露西婭和母親、露西婭和安娜·瑪麗婭、露西婭和建築工人,及露西婭和合唱團老師。
從規矩到不規矩
電影一開始,露西婭的媽媽就因爲露西婭塗口紅,訓誡了她一番。
年輕女孩愛美本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放在虔誠天主教家庭中,卻變成「不檢點」的標誌。在露西婭的媽媽眼裡,露西婭該是純潔、無性的,且「性」必須遵循某種規矩、道德的路線。因此儘管露西婭的身體指引她往截然相反的路途前進,保守的性道德觀仍然內化在露西婭的心裡。
片中多處拍到露西婭與修道院聖母像的互動,鏡頭語言引導觀眾用露西婭的視角去觀看聖母像。
我想,在那些面對「不潔」慾望,內心天人交戰的時刻,露西婭去觀看聖母像、親吻聖母像,是選擇將這些無法控制地溢出身體的感受,投射到她認為安全且正確的所在。然而,露西婭還這麼年輕,她很快就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聲音是真實的,「性」並不僅是母親所教給她的那樣,而是有很多面向。
電影中後,露西婭和安娜·瑪麗婭一起逗弄年邁的修女,問她:
在修道院過著禁慾生活,妳會不會很痛苦哇?
她們一邊嬉鬧,一邊輕佻地面質禁慾主義的真實性和合理性。在那個瞬間,我看見露西婭從母親那兒承襲來的世界觀,因這個夏天裡發生的種種,開始鬆動。
她到底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情欲的探索,是一個好玩的過程。看著十幾歲少女盯著另一個少女的酥胸,情難自禁地想入非非,真的是又替她難為情,又莞爾。我們都有過那種時候。
我非常喜歡電影在女孩情欲流動時,剪入蜜蜂在花蕊間鑽進鑽出的畫面。這種視覺化的借喻手法既隱晦又大膽,又昭然若揭(文字描述起來很矛盾,但當下感受真的如此),非常地「女同志」,令人拍案叫絕(真破壞氣氛,笑~)。
性向,或說性欲的探索,應該是這部電影最表面,也最明顯的一個主題。
女主角露西婭一面被健壯精實的男性肉體給吸引,不斷偷瞟建築工人裸上身勞動中的身影;一面又暗暗享受著(沉迷在)安娜·瑪麗婭對她有意或無意的輕輕撩勾之中。回到觀影後第一時間會停留、打轉的問題:「她到底喜歡男生還是女生?」,我想說,也許還沒到處理這件事的時候。
「認同」聽起來硬邦邦的,「欲望」則比較像水,可以慢滲也可以如潮湧,可以翻起滔天巨浪。我想到 José Esteban Muñoz 在〈Disidentification: Queers of color and the performance of politics〉這篇論文中談到Diana Fuss提出的「吸血鬼式」主體形成概念,認為主體在內化他者的同時,也在他者身上外化再現。你我們既內化他者,又自我再生,因而界定出一個更模糊的空間,在這裡,慾望與認同的關係不再對立,而是共存著。我們從擁有他者的慾望中汲取養分,去滋養我們對他者的認同。簡言之,欲望與認同不是分離的,而是相互依存、共生。
露西婭和安娜·瑪麗婭的關係裡,多少可以看到這種「吸血鬼式」主體形成的模式在運作。
她們之間,不僅有情欲,也堆疊著友誼、戀慕、欣賞。從內斂、安靜、做什麼都瞻前顧後的露西婭的視線看過去,大膽、放蕩、做起事來招搖又自信的安娜·瑪麗婭是多麽耀眼!看著那樣閃閃發亮的人,大概很難不在心中暗暗說一句:「啊……真想像她一樣!」。因此,我想露西婭對安娜·瑪麗婭的情感裡,認同和欲望是混為一灘的泥水,而非其一。
啊,對露西婭對建築工人展現的異性欲望好懶得著墨……畢竟帶著彩虹濾鏡看世界太久,回來思考異性戀的東西,都會有點偏頗(卸責中…)。
片中,建築工人繃緊二頭肌搬移著建材,偶爾停頓揩汗。這樣陽剛、粗獷、充滿刻板印象中「男人味」的形象,使露西婭想入非非。阿米亞. 斯里尼瓦桑《性的正義》告訴我們,我們的性偏好,並不是原生的,而是被社會所建構的。尤其當露西婭欲望的男性形象,這麼符合父權結構下的主流陽剛價值,很難不感受到這份慾望背後的政治性。
但就是說……也沒有不行啦。畢竟我們生於斯、長於斯,已經反射般地覺得希臘雕像似的身體,山稜與溝壑分明,就叫做「好看」。我們的慾望不是我們的,露西婭的慾望也不全是她的吧。
這是一場失敗的被獵,真是萬幸
整部片最不討喜的角色,大概就是合唱團的指揮老師了吧?
也許還不夠年長,對於師生戀這件事的體會和思考尚不夠周全,也沒有足夠機會聆聽兩造說法,但目前為止,我非常同意阿米亞. 斯里尼瓦桑《性的正義》裡的觀點:師生間的戀愛、性愛,都是對「教學」目標的辜負。
所幸,露西婭看起來因為沒把心思放在老師身上,而自然避掉了老師對她的非分之想。只是,其他女孩,像是思棋和凡妮莎,就沒有露西婭那麼幸運了。雖然電影中的情節,並沒有演到「權勢性侵」和「誘姦」這麼嚴重的行徑,但指揮老師把年輕女學生視作某種「資源」的狀態一旦存在了,再往下便不無可能。
一開始,他利用作為老師的職權,在練唱過程中三番兩次地點名露西婭,給她一些態度曖昧、意有所指的稱讚;而當露西婭對他產生信任,帶著心事去和他傾訴,告訴他「安娜·瑪麗婭好像對我有意思」時,他卻直接惱羞成怒,轉而在之後的練習時間裡,公開羞辱露西婭。
也許有些超譯,但我想他在稱讚、照顧露西婭時,心中肯定沾沾自喜,覺得女學生不可能不拜倒在他「成熟男性」的魅力之下吧?因此,當他發現佔據露西婭心頭的是安娜·瑪麗婭,而不是自己時,才會那樣氣急敗壞,因男性尊嚴掃地而跳腳。
作為一個成年男性,這位合唱團老師掩飾情緒和控制脾氣的能力,糟糕到讓我覺得蠻神奇的。當然,不排除這是因為他從未思考過,這群小女孩亦是完整的人類,會思考,會批判,會凝視並觀看著他不妥當的一言一行。而我私心覺得,會忘記尊重比自己年幼,權力地位低的個體的人,即使平時禮貌、得體,真實的品行可能真的不怎樣。
回到露西婭身上,這份初綻的「性」,無論是性徵的成熟,抑或是性感無意地流露,都在她還沒有明確意識的時候,就為她引來成年男性虎視眈眈的狩獵眼神。這大概就是「麻煩」所在之處了。儘管她沒有義務要遮掩,沒有人有資格要求她「不該太性感」,但像露西婭這樣生在保守家庭,性格內縮又謹慎的女孩,她一定很快就會感知到這些意圖,很快就會學會,並開始管理她的「性」。很悲觀地覺得,露西婭在電影中呈現的某種自然和無知,真的很美好,但大概也會非常短暫吧。
一些意象的部分…
最後,淺提幾個我很喜歡的意象。除了蜜蜂鑽花心的性暗示以外,露西婭和安娜·瑪麗婭偷完建築工人的衣服後,安娜瑪麗亞帶露西亞到一處果樹的樹蔭下。
吃了這個酸葡萄,罪行就會被主赦免喔
安娜·瑪麗婭半頑皮半認真地和女主角說。
既然我們先懲罰了自己,主就不會再懲罰我們一次,這個邏輯跟「用魔法對付魔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啊!此外,那幀畫面的取景和構圖,也著實最大程度地,讓觀眾聯想往亞當、夏娃偷食禁果的意象去聯想。
還有關於Ophelia的部分。
電影末尾,幾個夢境般閃現,露西婭仰面倒在水裡,身邊圍繞著全身白衣的修女們。看到年輕女孩橫臥水中的畫面,Ophelia 對我來說是第一直覺的想法,但也許要連回Hamlet,還需要再多一些一些歪讀或延展。不知道魏如萱的歌〈Ophelia〉中會不會有一些詮釋,可以借用來打開這個釋夢的過程。也搞不好就是:如夢似幻,欲仙欲死,to be or not to be呢?
結尾
電影結束,畫面切至露西婭在夏日集市裡買葡萄的倩影。陽光燦燦,一切看來是那麼乾淨,Sonic Youth和Kim Deal所唱的片尾曲〈Little trouble girl〉幽幽轉動:
If you want me to
I will be the one
That is always good
And you'll love me too
But you'll never know
What I feel inside
That I'm really bad
Little trouble girl
有些東西開始發酵、質變,所謂trouble是什麼,也逐漸明晰起來。我會像你想看到的那樣,表現出純潔無瑕的一面,但在我深深的心底,我已經是個壞女孩。
我們終究需要經歷某種「壞」和「叛逆」,才會長大。不純愛、不聖潔裡,有什麼很迷人的東西正要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