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裡的展覽空間:從「被看見」到「如何被形成」
本篇專訪解析鹽埕市場獨立空間「正白#FFFFFF」的策展模式與治理方法,聚焦主理人李杰恩如何以高允許度、低介入度的方式形塑展覽發生的條件。文章從一檔展覽的形成出發,揭示空間在藝術家創作、場域運作與品牌價值之間的關係。
前篇從市場的動線談正白的存在方式;這一篇則將視線移入空間內部,整理它的策展與治理方法。要理解這些運作邏輯,筆者選擇從一檔展覽是如何形成的地方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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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檔展覽的形成,看見正白的策展方式
在正白,一檔展覽的發生多從一句藝術家的「我想做什麼」開始,空間方並不急著詢問內容,也不要求方向,確認後便進入製作。允許度高、介入度低,讓展覽「自由」展開。
筆者在整理展覽時,以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觀看的方式》作為理解的起點。伯格(John Berger)是一位探討觀看方式如何被視覺符號與文化權力結構形塑的英國藝術評論家與思想家。
伯格提醒我們,觀看並非單純看到什麼,而是由觀看者所處的狀態、位置與心情共同構成的一段關係。這樣的觀點在正白的展覽裡格外明顯。
在市場這樣的場景裡,觀看常常是隨機發生的。可能是提著菜籃準備買菜時,抬頭一看——欸?天花板怎麼有一隻手伸下來?是在叫我把青菜放上去喔?剛看完吉伊卡哇活動跑來市場吃東西的遊客,看到櫥窗裡的老藤椅,還會以為那是給人坐下休息的;來買衣服的阿嬤可能停下腳步,湊近看說:「欸?這咧多一盆蘭花喔?……喔無啦,是藝術品喔?真媠欸。」
正白的櫥窗常常在那些最不起眼的片刻裡冒出頭,你可能正想買菜、找地方坐、看看衣服,結果一抬頭——欸?作品在那。
空間本身也會說話。杰恩做的事,就是把空間維持在一個能讓人安心進來的狀態:固定的大小、可用的牆面、穩定的燈光。展覽的樣子,常常是在創作者與這些條件之間,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在這樣的脈絡下,由島東譯電所策劃的「島東巨獸」展,提供觀察正白策展邏輯的例子。作品將巨獸的意象延伸至整面展牆,黑線沿著牆面與天花板移動,像一個在空間裡緩慢呼吸的身體。觀者在市場入口的櫥窗前停下時,視線往往先落在圖像上,再逐漸意識到那些三瞳眼睛的回望。
視線於作品與自身之間往返,使觀看行為呈現為一種具體的感知過程,其中視覺先於語言,率先接收尺度所帶來的巨大感,語言則隨後介入以完成描述與分類。
「很大、有壓力感、有趣、有點可怕!」觀者以直覺性的詞語描述所見。
這些反應透露作品的量體、符號與距離如何影響觀看。正如伯格所說:「觀看先於言語。孩子先會觀看和辨識,接著才會說話。」
展覽的合作方式正白採用低介入的策展結構。藝術家提出方向後,自行決定最終呈現。空間方維持穩定框架,讓創作者的語彙能自然發展。框架小,彈性大,展覽因此形成一種能與街區日常共存的狀態。
透過伯格的觀看方式回頭看「島東巨獸」讓人看到正白如何讓一檔展覽自然生成,也顯示出空間的治理方式。若進一步從策展選題與品牌治理來看,這檔展覽的形成方式其實透露出正白長期運作的邏輯。
策展選題:高信任、低介入、避免品味固化
正白的策展理念與命名相符。白色的色碼 #FFFFFF 代表一個乾淨的容器,功能在於允許創作者處理他們需要處理的事。這個理念形塑了空間的非商業性結構,也形塑了高信任、低介入的工作方式。因為不依賴展覽販售,選題不會受市場牽動。
創作者不需配合集體風格,也不需考量作品的銷售性。面對藝術家的時候,杰恩的介入程度很低,只確認與布展、撤展相關的細節,不處理作品內容。對他而言,距離能讓創作者在面對空間時保持完整的自主性。
然而,過度依賴主理人的直覺與人際網絡,容易讓展覽逐漸集中於特定風格。為此,杰恩每年空出大約一半的檔期給外部策展人與推薦者,讓其他人的語彙進入空間。這些合作常以單一概念為核心,如「時間」,由不同領域的人——物理學背景的研究者、音樂創作者、哲學教授——共同處理同一個主題。這種方式讓正白的展覽保持多樣,也延伸了觀看經驗的可能性。
在與外部策展人的合作中,杰恩的角色會比面對創作者時更積極。他會理解策展論述、釐清需求,並協助調整現場條件,使展覽能以一致的節奏落地。這種彈性的角色轉換讓空間具備兩層支撐:創作者的自由度與空間本身的穩定性。兩者一起形成展覽的基本結構。
正白的策展主題常與觀看方式或日常經驗有關。例如探討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日常物件的符碼與情緒、時間在生活中的痕跡、遷移與自我定位等議題。這些主題提供一個讓觀者建立關係的入口。空間沒有顧展人員,也不安排導覽,觀看從感知開始,沒有語言介入。這種方式使觀者能以自己的步調處理作品,也延續了正白希望「藝術能自然融入街區」的初衷。
整體來看,正白的策展選題邏輯形成一套清晰的結構:展覽開始的步驟不複雜,創作者能很快進入製作;空間介入得很低,創作者自由度很高;外部合作使空間保持多元,避免落入單一品味。這些元素構成正白的工作方式,當選題不被固定風格綁住,觀看的方式也隨之被重新打開,也逐漸累積為品牌性格。當視線從單一展覽移開後回到空間的層面,這些策展選題原則如何被延伸到品牌治理,也變得更加明顯。
品牌治理:藝術的生活化嵌入,正白如何維持一致的自由?
正白#FFFFFF 的策展選題與品牌治理彼此緊密扣合,其核心始終圍繞「非商業性的純粹藝術理念」。空間透過制度化的低介入、財務獨立與在地經驗的累積,逐步形塑出一套既務實又具自由度的運作模式。這些方式延續替代空間的精神,回應了在地營運的現實條件。
正白不以審查標準或計畫完整度作為入門條件,而是承接「有人想展」這件事本身。對許多創作者而言,正白提供的是一個不加框架的場域,讓作品能夠在最少干預的環境下被看見。
正白的自由來自一種很樸實的維持方式。空間的營運多靠杰恩在本業之外的工作支撐,展覽因此不必背負銷售或市場反應的期待,在這樣的前提下,他能很坦白地對創作者說:「你想展什麼都可以。」展覽的節奏不受外力牽動,而是回到作品本身,回到創作者如何理解、使用這個場地,這份彈性讓正白長期保持著一種安定而開放的狀態,創作者與空間能在各自的步調裡找到合作的方式。
正白給人的印象是高度自由的空間,但這種自由並非鬆散或隨性,而是建立在極為務實且穩定的管理結構之上。
杰恩說:「如果連下個月房租都繳不出來,那就沒辦法思考藝術問題。」為了穩定空間的運作,他習慣事先把細節排好,包括將隔年的展覽檔期都先規劃完成,並將布展、撤展的流程拆細到可執行的步驟。他形容自己是「很 J 的人」,這種高度計畫性並不是為了效率,而是為了避免內耗,把精力留給展覽本身。
在這樣的治理方式下,正白的選題逐漸展現出一種有機且穩定的運作邏輯。創作者能很快提出展覽方向,而空間則以最基本、最清楚的框架去承接,確保創作能順利進入現場。
在這些一致的條件中,展覽如何形成、觀眾如何進入觀看,都自然發展出固定的步調。
隨著時間累積,正白不只是一個讓作品出現的地方,也成為街區文化流動的重要節點。當越來越多創作者、居民與來訪者把這裡當作交流的一環,它參與塑造的已不只是個別展覽,而是鹽埕文化如何被看見、被連結的方式。
回到市場轉角:正白#FFFFFF與社區的關係
一、藝術與社群合作的歷程與公共參與
正白#FFFFFF 坐落在鹽埕市場旁,每天最先遇見它的往往是在地的居民。這個空間沒有接待人員,二十四小時不熄燈,靠一扇亮著的櫥窗讓人知道展覽正在進行。想看展覽,只要走過市場入口,在下一個轉角,就能遇見藝術。
在這樣的環境裡,居民很自然地開始參與展覽。有的攤販會直接說「這檔好看」,有的居民會談論顏色和形狀,也有人分享自己看到的故事。這些回應可能很簡單,但都是真實的感受。看展覽變成像聊天、買菜一樣的事情,後來,居民甚至形成了自己的審美方式。
婁記饅頭的婁伯伯是這個變化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每天經過櫥窗,對展覽越看越有興趣,後來開始研究作品的擺放方式,也曾在正白舉辦紙雕個展。他的創作來源雖然是生活中的材料,卻因為長期觀看他人的展覽,開始思考空間與作品之間的關係。這顯示藝術在市場裡是有機地發生的,不需要特別動員,觀者會自己找到進入的方法。
正白也會在市場裡舉辦座談。座位通常被打散成一圈,大家面對面坐著,彼此距離不遠。這種安排讓居民比較願意開口,也讓不同背景的人都能自在說話,正白把討論拉回到人們熟悉的市場裡。
二、中介組織展現公共性的過程與影響力
正白在鹽埕的角色像是各種藝文活動互相接觸的轉運站。連結附近的藝文空間,包括噪山、新浜碼頭、一菅等,希望能以街區為範圍形成更緊密的合作。預計明年舉辦的「鹽埕藝術季」便來自這樣的想法,八個空間、十六位藝術家將一起在街區展開作品,讓人們有更多理由在鹽埕停留、走動與觀看。
在地方教育方面,正白曾與壽山國小合作「星埕尋屋」展覽。學生們用版畫和攝影記錄街區老屋的故事,這些作品由正白承接並展出,使孩子的觀察與社區的記憶連起來。藝術空間在這裡用展示的方式把街區的故事重新說給大家聽。
正白的影響也反映在居民的日常。市場裡的叔叔阿姨會請杰恩幫忙換燈泡、修理老招牌,這些互動讓人明白空間已被納入社區的一部分,不再只是外來的文化活動空間。市場在 2022 年修繕後變得更乾淨,人潮多了起來,正白剛好在這段時間持續更新展覽,街區的氛圍也因為這些藝術與生活交錯的痕跡而變得更有活力。
三、回顧並討論藝術與社區的關係
正白的實踐讓筆者聯想到 1950 年代一系列旨在突破觀看限制、重新思考展示邏輯的展覽實驗。特別是由理查德・漢密爾頓(Richard Hamilton)、維克多・帕斯莫爾(Victor Pasmore)與勞倫斯・阿洛威(Lawrence Alloway)於 1957 年在倫敦當代藝術學院(ICA)共同策劃的《展覽》(an Exhibit),其以去除主題敘事、強調觀者移動與空間構成的方式,挑戰了傳統展覽的觀看慣性,與正白當代的空間策略形成耐人尋味的呼應。:觀者看作品的同時,也會感覺作品正回望自己。
杰恩希望大家不要急著找到正確答案,從顏色、形狀、光線開始,慢慢描述自己看到什麼,不一定要看懂,有時候對作品沒感覺也無所謂。筆者想起在香港工作的朋友分享的一句話:「唔使急,最緊要快」(快但是不要急),筆者認為這很適合用來形容正白帶給人的感覺。
正白與市場的共處,也讓藝術和社區的關係變得更緊密。杰恩用漫畫分鏡記錄市場的日常,以一位早上和晚上都會問一次現在幾點失去部分記憶的阿嬤,來開啟市場一天,他特別注意那些「活在不同時間線上」的人。這些觀察讓市場裡的日常景象變成街區的共同記憶:展覽換檔、攤販開店、居民來回走動、孩子放學。
這次案例踏查讓筆者看見,正白富有層次的展覽一檔接著一檔,就像每天下班後和家人聊天的珍貴日常,而觀者一直在街區中與藝術相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