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譜》
沈默說法
近來遇見了兩部香港二十一世紀武俠,繼東南《任俠行》,又迎來了潘牧雲《長生譜》,隱有幸福之味,特別是《長生譜》行文風格極其特殊,十分值得閱讀剖析。欣見於武俠宇宙能夠填入新員,不求壯大,只願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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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武俠】:〈從來多古意──閱讀潘牧雲《長生譜》〉
沈默
香港作家潘牧雲的第一部作品是武俠小說《長生譜》──女性武俠作家不常見,當然了進入二十一世紀有鄭丰、盛顏、趙晨光、徐行、慕容無言、孫雪僮相繼崛起,成果豐碩。如今又添了新血,教人欣悅。
潘牧雲的寫法很有意思,概約來講,就是古意二字。古意,古時意趣,取舊懷古──武俠原與古意難分難解,不說民初武俠,單單一九五〇年後梁羽生、金庸等新派武俠,如「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之傳播,即可見一斑。但潘牧雲用古更澈底,通本是古典章回、舊詞古語,第一回名「火燒豐城起舊仇 情重心府披柳蔭」,起始前兩段為「北風正悲,南燕遠飛,是冰雪時候。鴉雀驚噤,隱渠冷流,共奔赴豐城。╱一條人影逾過城牆,但見他輕逸矯捷,摸黑在城裏左轉右拐,按事先記下的路徑直趕帥營。黑夜之中,兩點星光陡爍。夜行人一個箭步,縮進冷巷,緩緩探首──」四言、五言的句型,明確鮮熾,敘事人稱亦全用「他」,不用「她」,遵循古典人稱,可見端倪,盡展意圖。
大散文家唐諾在《穿石》寫到北京評審小說獎,有一部寫清乾隆朝故事,其文字和說故事方式作舊,仿用古時說書體,「……回歸小說書寫的最基本認識、思索、揭示本質,我們很容易發現這部小說被自己設定的文字和語法『困』住了,書寫者必須讓文字回到、止於乾隆當時,剔除乾淨往後這250年的全部新詞、新語法、新句型。波赫士講,你模仿一個人說話是想要像他那樣想事情,這話較冷血的另一面是,往往,你也就只能像他那樣想事情了。也就是,被一併剔除掉的也包括(幾乎)所有這250年人才知道、才辛苦學會的所有東西。」
這段話說得甚具啟發性,可以用古人的語言,但可不能返祖式只用那個時代之人的方法想、講事情。《刺客聶隱娘》意圖使唐代復還,滿口文言舊語,但侯孝賢仍舊讓劇中人物在心聲透露之時用上現代語言,那不是個角色,而是一個活人面對自身困境該有的真實反應。換句話說,這股新起的用古風,真正重要的是,當代人如何看舊時人,如何要以古代故事裝載當代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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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而今常見的老宅翻修咖啡館潮流來看,在舊有老屋結構中結合當代美學品味,方是首要。如獲得臺北市政府舉辦臺北老屋新生大獎的AFTER5步驟六、CAMA COFFEE ROASTERS豆留森林、Terra 土然巧克力專賣店等,均可見得老屋與新生交合之美妙靜好。如果只是單純懷舊,全數復原,無須加入新概念,何苦大費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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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熱播的Netflix日劇《武士生死鬥》亦然如此,此劇為結合生存遊戲文本與日本幕末、明治交接時期武士被降為士族的戰鬥故事,真正要說的,並非只是表面的打殺與私慾滿足,而是飽含救援(乃至於救世)意念的當代性武士道精神。
潘牧雲《長生譜》並非捨今就古之作,而是在白蓮教與清朝政府對抗的殘酷年代,逐步演露更多當代女性的幽暗經驗與情愛抉擇。表皮是復仇故事、亂世悲劇,實則內裡卻是女子對愛欲情癡的萬般綿密,從南昭、張朧、桂姐兒、秦絳、齊二寡婦等,一個個都難解迷離。幸好如此,《長生譜》要的不是萬古洪荒的長生,而是天荒地老的今生,這才能真正鑿穿自己,也擊忠讀者。
書寫本就有借屍還魂之力,《長生譜》巧妙地切合如此精義,尤其長生譜神功的設計,甚有新鮮感,以贖、賣、賒等資本主義語言去寫一套絕藝,如「百身來贖不滅魂」、「人從出世起始,賣身世界,至死方贖。……你練武功,就是練到天下無敵,那又如何?到底從死,贖去一身債。……修煉武功,不是教你與人強為敵,是要贖你於未死,生生不息,永無止境。」這些直指神功奧義的字字句句,裡面都是愛,像詩人葉青那句「朋友說我的詩總是迂迴╱不迂迴的話╱詩 只剩下三個字╱我愛你」。而高唐觀朝齡主人選傳人或國君與巫山仙女歡愛的傳說,在在展現神仙與凡俗之交。情情愛愛,輾轉纏綿。
話到底,長生究竟是什麼?此時此刻的愛,不也就是長生。潘牧雲寫:「忘記過去,不為將來,活在此時,死在此刻。謂之長生。」正如同文.溫德斯(Wim Wenders)那部由黑白轉彩色《慾望之翼》裡天使愛上凡人願意降格為人,只求此身。
極具巧思的尚有結尾的最後一段,文句風格暗暗翻了個新:「羅思舉低頭轉過身來,南昭仰首迎上前去。思舉眼光傾注他一張如畫容顏,正沉醉,心中突然警鈴大作──他若是此刻不制,親上這塊可親的唇,換來這口香甜的津液,抱上這句可愛的身子,一嚐芳澤,他就只能千古萬代、永永遠遠、愛入他的骨髓,守護他的長生牌位,蕩漾在他血脈之中漫遍河川。」
警鈴、親可親之唇、換香甜津液、抱可愛之身、愛入其骨髓,字字句句,一種近代的抒情文字就此浮現。一個思舉(深思高舉,思慮遠深且又行為高尚),一個南昭(難以明亮,陰暗慘澹之生),一上一下,成就奇緣──終究是女子才真正能帶來一生溫軟明亮的光線。但羅思舉沉陷與否呢?潘牧雲寫出一個曖昧難忍的終局,但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語都在發出我愛我願意的吶喊。
唐諾寫得再好不過了:「人回望歷史,努力進入彼時現場,但人真正站著的時間位置永遠是此時此刻,帶著到此時此刻才有的全部記憶──人何以、以及如何敢於重新打開距離自己這麼遠的歷史呢?除了遊戲和享樂,真正驅動我們的永遠是此時此刻的某一需要、疑惑和好奇(一種歡快的、還未成形的疑惑),我們希冀它回答的也是我們此時此刻的問題、我們這一時代的獨特困境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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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牧雲藉由南昭一句「白蓮教徒習教,都為今生不得,往下生去尋──我不要與他們一般。」委真逼實了不求長生只望今時,而此生之得乃近乎永遠。唐朝杜甫〈登兗州城樓〉寫:「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杜甫有他猶豫彳亍的個己大時代、大歷史、大問題困境,但在潘牧雲這裡,難定難決的是愛,那才是實相,什麼天大決斷力到了墜入愛情之間都是虛的,人的理性難免被弱化、切碎。
話說回來了,還有比愛更古老的嗎?或說,愛正是從來都古意,不就是與人同等古老而經過人類文明不斷精煉、發展而後獨立出來一種極其精緻的情感嗎?愛不就是此時此刻今生今世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