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珍珍,我們今晚吃什麼?」
黃李月娥像個小孩般向女兒撒嬌,剛才經過居酒屋,她看見坐在路邊的客人點的炒烏龍麵後,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想吃。黃玉珍知道母親的心思,於是主動提起外帶的事,讓這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開心不已。
「妳剛才說粽子買外面的不好,現在就改口了。」
「不一樣,外面的炒烏龍,普通家庭做不出來,沒了那個鍋氣,不好吃。」
「藉口一堆,我們小時候要是頂嘴,早就遭妳一頓毒打。」
黃玉珍記起年少時黃李月娥教訓他們,次次都打到皮開肉綻。有一回,最小的弟弟在學校罵三字經,老師趁著家長會私下告發,請她加強管教。
黃李月娥回家後不動聲色,照常煮飯,招呼小孩寫作業,直到放好熱水,大家輪流進去洗澡,輪到小兒子時,她突然鎖起門,把人扣住,拿著黃色塑膠水管往死裡打。
弟弟事後向黃玉珍描述母親打起人來六親不認,他以為自己會被活活打死,即便躲在馬桶邊求饒,可仍被打得死去活來,後來是公婆不忍心,敲門敲到一塊木門都要破出個大洞,她才肯罷手。
自那之後,幾個小孩都不敢造次,從此黃李月娥在家說一是一,黃玉珍記得那是母親動手最重的一次,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過,所以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妳還記得那次把弟弟關在廁所教訓嗎?他出來的時候,身上都一條一條的,妳竟然還一副沒事,帶我們去買隔天遠足的零食和午餐。我那時覺得哇我媽好可怕,所以後來連月經來了都不敢告訴妳,很怕是自己做錯事。」
「妳都幾歲了,月經現在才來?這樣不正常吧。」
黃玉珍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這是把她的話聽岔了,更無法從黃李月娥的表情判斷,她是不好意思承認還是真的忘了。
兩人走到花後香房,發現店舖沒人顧,櫃台上方立著老闆在後頭忙的告示牌,黃玉珍交代黃李月娥坐在椅子上等,獨自走到後頭尋人。向著後院喚了好幾聲,柳香迎都沒回應,她只好走進工廠親眼一瞧。
工廠沒有冷氣,只有幾台抽風扇運轉,這種天氣動輒破三十七度的高溫,體感溫度更高,熱起來,人簡直要原地蒸發。
黃玉珍在工廠後頭的小房間看見柳香迎,她穿著白色工作服、長褲及袖套,整張臉被護目鏡、口罩及毛巾包得緊緊,即使不見汗水,可是從衣服隱隱透出肉色這點,也能知道身體看不見的地方正犯水災。
柳香迎努力地將已經裹上香粉的線香,展開成扇狀,攤在架上,她做得正起勁,一邊唱著台語歌一邊工作,臉上絲毫不見任何疲憊之情,一時過於專注而沒有發現黃玉珍站在外頭盯著她瞧,直到工作告一段落,轉頭欲補充水分才發現對方存在,嚇得她差點東西沒拿穩。
「抱歉、抱歉,我看妳工作到忘我,所以沒出聲。」
柳香迎認出黃玉珍,前兩天才剛過來取走這個月份的線香,問她今天有何需要,對方卻要她配合演齣戲。
「我媽忘了前幾天來過,妳知道她有點退化,待會我先跟妳買兩包香,回頭我再拿來還妳,妳就當我這次儲值吧。」
「沒關係,何必這麼客氣,黃阿姨的狀況好嗎?」
柳香迎上回就想問了,但礙於黃李月娥在,這些問題不好當著當事人面前提起,故而簡單問候幾句便作罷。
「時好時壞,等下如果她問起柳阿姨的話,不要直接拆穿她。」
「沒問題,反正要說我媽不在,好像也不完全對。」
黃玉珍露出一臉狐疑,柳香迎藉口柳悠木親手打造出現在香房的一磚一瓦,睹物思情,感覺就像人還活著。其實是外號「福氣」的柳悠木雖然死了,可還是常回來現場督導,嫌棄她的動作緩慢或是香的味道不對。
除此之外,柳香迎還要煩惱眼前的「福氣」是否被父親李建峰中間換包,所以總要他們現出原形,但兩人死後比小孩還調皮,經常充耳不聞,所以她當女兒的只能從行為判斷。
跟前跟後的是柳悠木,喜歡躲在角落遠遠看的是李建峰,睡覺時喜歡逼近的是柳悠木,趁著人睡著後在工廠找東西的是李建峰,對八卦有興趣的是柳悠木,對什麼事都淡淡的唯獨只在乎女兒談戀愛的對象是李建峰。
柳香迎每次拜託他們給自己留點私人空間,但兩人還是常闖入房間,怎麼講也沒用。她對自己能見到無形的事,不動聲色地敷衍過去,就怕嚇壞黃玉珍,以後不敢來了。
「顧著說話,放阿姨一個人在前面,我們還是到店面吧,那裡有冷氣會舒服些,工廠太熱了。」
「這種天氣,妳受得住?」
「不行也得行,香粉會飛,所以連電風扇都不能吹,只能開抽風機,好歹維持空氣循環。」
柳香迎剛回來接香房時也幾度中暑,管家張子文是嚴師,以前當學徒時也是這樣熬過來的,所以常以自己做例,勉勵她撐下去。熬過前兩個月,她才終於適應這種冬暖夏熱的工作環境,現在反而覺得冷氣吹太多,身體冷熱溫差大容易感冒,所以只有客人來時才會打開空調,一個人時只靠一座電風扇就能過。
兩人有說有笑,回到店舖,結果沒看見黃李月娥,黃玉珍追出去到店門口也沒看見人,她腦中閃過失憶老人走丟的告示,沒有想到這種情況有天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