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重點
- 直球對決圖利罪：深入解析《貪污治罪條例》法律紅線，釐清「便民」與「圖利」的關鍵差異，打破「不敢讓廠商賺錢」的舊思維。
- 喚醒法定防護網：教你活用被遺忘的《採購審查小組辦法》，將高風險的「私下接觸」轉化為合規的「市場對話」，用集體決策分散風險。
- 打造證據護身符：告別「憑感覺」驗收，建立以「數據儀表板」為核心的科學化履約管理，讓客觀績效成為你面對稽核最強的證人。
房間裡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從「國防部炸藥採購案」談起
在上一集，我們討論了那個引起全台譁然的「室內裝修公司承攬國防部炸藥案」。
如果不看新聞標題的聳動字眼，單純從採購邏輯來看，這是一個極致的「結果導向」案例：國防部不管你是誰，只管你能不能拿到美國政府的輸出許可。在供應鏈斷鏈的非常時期，這種「只問結果、不問出身」的決策，確實解決了國家的燃眉之急。
但是，現在請大家把手放在胸口，誠實地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是你坐在那個承辦人的位置上，你敢簽這個字嗎？」
我相信99%的公務員，答案都是瘋狂搖頭。
為什麼？因為在我們的行政文化裡，有一頭巨大的「房間裡的大象」，所有人都看見了，但所有人都假裝它不存在。這頭大象的名字，叫做「防禦性行政」(Defensive Administration)。
當我們在談論「創新採購」、「價值定價」時，基層同仁腦中浮現的畫面，往往不是國家競爭力的提升，而是檢調單位的約談通知書，是立委在質詢台上的咆哮，是媒體標題上大大的「弊案」二字。
對於那個承辦炸藥案的同仁，我們或許在心裡佩服他的勇氣（或是運氣），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我們還是會選擇最安全的那條路：
- 找三家廠商比價，即便你知道那都是陪標。
- 用最低標決標，即便你知道買來的東西兩年後就會報廢。
- 拒絕任何非傳統的供應商，即便他們的技術領先市場五年。
這不是因為公務員笨，而是因為公務員也是人。在現行的體制下，做對了一百件創新的事，可能只是「盡本分」；但只要有一件程序瑕疵被放大檢視，你的人生可能就此毀滅。
這就是為什麼《人工智慧基本法》雖然通過了，但我們依然擔心它會推不動。因為法律給了我們油門，但我們心中的恐懼卻一直踩著煞車。
創新，不能只靠公務員的「道德勇氣」或「運氣」。
如果國家真的希望我們當領頭羊，那就不該讓領頭羊赤身裸體地衝進雷區。我們需要的不只是熱血的口號，而是一套在現行法律框架下，能夠保護我們不受無謂干擾的「合規防護網」。
這一集，我們不談技術，我們來談「生存」。我們要探討如何在不修法的情況下，運用既有的法律工具（例如那些被我們遺忘的條款），把「個人的行政風險」，轉化為「組織的法定決策」。
別讓「圖利罪」的陰影，成為你平庸的藉口。
從京華城案看「圖利」與「便民」的生死線(The Legal Boundary)
在公務體系裡，「圖利」這兩個字就像佛地魔，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特別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京華城容積率案」，更是讓所有經手過採購或行政裁量的同仁成了驚弓之鳥。大家心裡最過不去的坎是：「明明都開過專家會議了，明明程序都走完了，為什麼最後承辦人還是有事？」
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警訊。它告訴我們：光有「程序」這張護身符是不夠的，如果這張符只是貼在表面（橡皮圖章），它擋不了檢調的法眼。
要建立真正的心理安全網，我們必須從法律攻防的角度，重新拆解《貪污治罪條例》第6條第1項第4款：
「對於主管或監督之事務，明知違背法律、法律授權之法規命令......直接或間接圖自己或其他私人不法利益，因而獲得利益者。」
身為採購「玩家」，你必須看懂京華城案與我們推動的「創新採購」之間，有著兩個決定性的本質差異：
關鍵差異一：是「無中生有」還是「擇優錄取」？
京華城案最大的爭議，在於檢方認為（不代表本人立場）行政機關給予的容積獎勵是「創設」了一個法規原本沒有的權利。當你動用裁量權去「創造」一個新的利益給廠商，舉證責任極高，很容易被認定為「明知違背法令」。
但我們在談的AI創新採購，是在「既有的預算與採購法架構下」，去選擇「A方案」還是「B方案」。
- 我們沒有創造新的預算，我們只是把「買人頭的錢」變成「買IP的錢」。
- 這在行政法上屬於「判斷餘地」的行使——為了機關最大利益，我們選擇了性價比更高的方案。
只要你的法源依據（如採購法第52條、第22條）是明確的，你就不是在「無中生有」，你是在「擇優錄取」。這兩者在法律評價上有天壤之別。
關鍵差異二：會議是「橡皮圖章」還是「實質攻防」？
京華城案給所有公務員最痛的一課是：「開會」不等於「免責」。如果委員會被質疑是一言堂、反對意見被刻意忽略，那麼這個會議紀錄反而會成為「共犯結構」的證據。
真正的防護網，不是一張寫著「全體無異議通過」的紙，而是一份充滿「決策軌跡」的紀錄。
當你在引用我們接下來要介紹的「審查小組」機制時，請記住：
- 不要害怕反對意見：如果有專家質疑價格過高，請把質疑寫進去，並把機關如何用數據回應（如替代成本分析）的過程也寫進去。
- 留下折衝過程：證明這個決策是經過「激辯、檢視、驗證」後產生的共識，而不是長官交辦後的過場。
「有爭點、有攻防、有理由」的會議紀錄，才是檢察官攻不破的盾牌。
回歸本質：廠商獲利不等於犯罪
最後，我們要破除最大的心魔。許多公務員看到廠商賺錢就害怕，覺得這就是圖利。
在法界常常都會說：「圖利與便民，其實是一體兩面。」
- 圖利：是為了給廠商好處，而扭曲法令（如京華城案的爭點）。
- 便民（興利）：是為了國家利益（如引進高效能AI），在合法程序下讓廠商獲得合理利潤（Legal Interest）。
廠商提供優質技術，本來就該賺錢。如果為了避嫌而把廠商利潤砍到見骨，導致只有爛廠商願意投標，最後做出垃圾系統，這雖然保住了你的平安，但在專業倫理上，這才是對國家最大的背叛。
所以，不用怕廠商賺錢，要怕的是「你無法證明為什麼讓他賺這筆錢」。
一旦你搞懂了「擇優錄取」與「實質審查」的邏輯，接下來，我就要教你如何喚醒那個沉睡的法定機制，把這些防禦邏輯落實成具體的行政程序。
第一道防線：喚醒沈睡的機制——讓「審查小組」成為市場對話的法定過濾器
在GWLaw（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的政府採購研討會中，不斷強調一個概念：「早期市場參與(Early Industry Engagement)」。
美國聯邦政府與北約（NATO）的經驗告訴我們：創新採購失敗的主因，往往是政府在「真空狀態」下寫規格。不懂AI的人關起門來寫AI規格，最後當然買到爛東西。
但在台灣，如果你隨便找廠商來「聊聊」，下一秒可能就被政風室關切，懷疑你私相授受。
這就是公務員的困境：想做市場調查怕被告，不做市場調查又怕寫錯規格。
為了在台灣的法律框架下落實GW Law研討會裡先進的「市場對話」精神，可以參考國內大型基礎建設（如再生水廠）行之有年的操作模式，將《機關採購工作及審查小組設置及作業辦法》轉化為最安全的「決策核心」。
法規的正確打開方式：把「個人接觸」變成「組織審查」
依據該辦法第8條，即使是財物或勞務採購，只要性質特殊，機關皆可準用本辦法成立小組。
但請注意一個致命的法律陷阱：絕對不能邀請潛在廠商擔任委員或列席小組會議。因為依據同辦法第8-1條第2項，參與審查諮詢的人員，不得參加投標。你若邀他來開會，等於直接判他失格。
正確的「安全操作模式」應該是這樣：
- 第一階段：小組定調（內部共識）成立採購審查小組，由機關人員與外聘專家組成。依據辦法第2條，先由小組討論出初步的採購需求與策略概念。這時候只有專家與機關，沒有廠商。
- 第二階段：公開對話（市場參與）這就是落實GW Law研討會所提到「早期市場參與」的關鍵時刻。帶著小組討論出的「初步概念」，召開公開的「招商說明會」或「公開徵求資訊(RFI)」。這是屬於所有廠商的「公共時間」，在公開場合聽取業界意見，確保資訊透明，消除「私相授受」的疑慮。
- 第三階段：回歸審查（法定背書）將蒐集到的市場意見（如技術可行性、市場行情回饋），帶回審查小組。這一步最關鍵。你要讓小組委員依據專業，判斷哪些廠商意見是合理的（便民），哪些是想綁標的（圖利）。最終，由小組做成決議：「經審查市場回饋資訊，本案擬採納ＯＯ規格，並確認預算編列符合目前市場行情。」
為什麼要繞這麼一大圈？
因為在檢調眼中，你自己一個人說「這個價格合理」，那是「涉嫌圖利」；但如果是經過法定審查小組，依據公開徵求的程序，並由外部專家簽名確認的結論，那就是「專業判斷」。
這個機制把採購人員從「決策的孤島」中拯救出來，你不再是一個人扛責任，而是由一個法定組織為這個創新的採購策略背書。
第二道防線：科學化與證據導向的履約管理(Scientific & Evidence-Based Management)
GW Law研討會在談到創新採購的履約管理時，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原型測試與敏捷修正(Prototyping & Agile Correction)」。
他們認為，買AI不像買桌椅，不可能在驗收那天就完美無缺。真正的管理不是「抓錯」，而是建立一套能持續監控效益、快速修正錯誤的機制。
回到台灣現場，很多上過「採購專業人員訓練班」的同仁一定聽講師提過：履約管理不該只是「點人頭」，而應該走向「績效導向」與「科學化管理」。這與GWLaw的精神不謀而合。
但在實務現場，我們往往還是習慣拿著紙本簽到表，檢查廠商有沒有派人來坐著。為什麼？因為「人頭」最好算，「績效」很難吵。
然而，當我們開始採購AI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服務時，傳統的「數人頭」管理模式不僅無效，更會讓你陷*「無法證明效益」的風險。
這時候，你需要建立「數位證據鏈」。
把「我覺得」變成「數據顯示」——從GW Law研討會觀點看「原型測試」與「敏捷修正」
GW Law研討會中提到的「原型測試(Prototyping)」概念，在履約管理中的實踐，就是不要求系統一上線就100%完美，而是要能「即時監控、快速修正」。
這需要契約條款的配合。我們必須在招標規格中，明確要求廠商內建「數位儀表板(Dashboard)」與「自動化報表機制」。
當審計單位質疑：「你花了大錢買這個AI系統，到底有沒有用？」如果你只能回答：「同仁都覺得滿好用的。」<---這是不及格的答覆，無法作為免責證據。
及格的「科學化履約管理」應該是這樣：
你打開廠商履約交付的後台系統，直接匯出報表：
- 「依據系統Log紀錄，本季AI自動處理了15,000件申請案。」
- 「與去年同期人工處理相比，平均結案時間從5天縮短為0.5天。」
- 「人工復核的錯誤率下降了40%。」
這就是「數據治理」。當你的履約管理檔案中，充斥著這些由系統自動生成、難以竄改的客觀數據，檢調或審計就很難介入主觀認定的空間。
數據，是你最誠實的證人，也是你最好的律師。它證明了你付出的每一分錢，都換回了真實的「國家利益」。
從「依法行政」到「積極用法」的職涯轉念(The Mindset Shift)
解決了法律防線，最後我們要解決的是你心裡的防線。
許多公務員在體制內感到無力，是因為我們習慣把「依法行政」解讀為：「法律沒寫的，我都不能做。」或是「以前沒人做過的，最好不要碰。」這種思維讓我們變成了單純的流程執行者，整天擔心多做多錯。
但真正優秀的採購人員，會把法律看作是「實現政策目標的工具」，而不是綑綁手腳的枷鎖。
法律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怕的
當你在採購AI時，不要只盯著條文的「限制」（例如不能指定廠牌、不能限制競爭），而要看懂條文背後的「立法目的」（為了提升採購效率、功能與公共利益）。
這在法學上稱為「積極涵攝(Active Subsumption)」：在不違背法律明文規定的前提下，主動運用你的行政裁量權，去解釋出最有利於機關目標的方案。
- 消極的心態：「主計室說這個沒前例，所以不行。」
- 積極的心態：「雖然沒前例，但依照採購法第OO條的精神，只要我們補足了市場調研和專家背書，這就是合法的。」
形式是手段，解決問題才是目的
我們常陷入一種二元對立的焦慮：「給廠商方便就是圖利」、「防弊比興利重要」。但這其實是假議題。
採購的程序、表格、會議紀錄，這些都是「手段」（形式）；透過這些程序買到好用的系統，真正解決民眾的問題，這才是「目的」（實質）。
我們嚴格遵守程序，是為了確保結果是公正且有效的。只要你的核心意圖是為了把事情做好（興利），並且用我們前面教你的「法定審查小組」與「客觀數據證據」把自己保護好，你就不用過度在意那些旁雜的雜音。
專注於你的任務，專注於解決問題。極度的專業與透明的程序，本身就是最強的防護罩。
結語：2026，重新定義政府採購的價值
這三篇文章，我們一起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 在EP.1【戰略篇】，我們打破了「最低標」的迷思，看見了美日兩國如何把採購當作國家級戰略。
- 在EP.2【技術篇】，我們學會了「價值定價」，懂得用替代成本分析來買智慧（IP），而不是只會買人頭（工時）。
- 在EP.3【制度篇】，我們找回了國際標準的「市場對話」與「科學化管理」，並喚醒了《審查小組辦法》這個合規的守護神。
現在是2025年的尾聲，《人工智慧基本法》即將成為我們手中的工具。但再好的工具，如果拿在不敢使用的人手裡，也發揮不了作用。
未來的政府採購，不該再是後勤單位的蓋章比賽，而是一場關於國力的「精準投資」。
在這個位置上，所有的採購人員不是一個等著退休的基層人員，你是掌握國家資源配置權的「把關者」。你每一次的簽字，都在決定台灣的數位基礎建設是往上提升，還是原地空轉。
如果你手邊正好有一個因為「怕麻煩」、「怕圖利」而擱置許久的創新案子，請試著用這三部曲的方法，重新寫一次簽呈。
別讓「平庸」成為你的護身符。穿上你的合規防彈衣，帶上你的數據證據，去做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