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G家裡有四個小孩,她是老三。 大概是因為從她出生時就已經跟其他人共享媽媽的緣故,她幾乎沒有跟媽媽單獨相處的記憶。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有一次她跟媽媽單獨出去逛街,她才發現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媽媽相處。這時應該要牽手嗎?什麼時候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呢?她這才發現媽媽對她來說,好……陌生? 大學離家之後,少女G偶然間讀了一本書,她突然從書裡看懂了這個小時候的場景,原來這就是「疏離」。她突然很想念媽媽,但也突然間感到一種生氣跟傷心。媽媽懂得四個小孩的喜好,喜歡吃什麼、喜歡做什麼,但她對媽媽幾乎一無所知。 少女G覺得非常傷心:「為何人只有一個媽媽,我卻不懂她?」少女G也覺得非常生氣:「為何我跟媽媽的關係是那麼單向的?她懂我們,卻不要讓我們懂她?」 「我是一個不想要表露自己的人的小孩。」少女G心想。
曾是被疏離的少女G
在夏日午後的公園,G背著小孩走來。她剛結束工作,精神看起來還不錯。我向她解釋這個訪談的設定與細節,是要從「她和媽媽的關係」出發,找出一個她至今仍然在意的核心,以此為線索,去探索她跟孩子之間的關係。
確定她清楚之後,我邀請她一起決定今天訪談的主題。G不太喜歡我事先想好的幾個主題,她想了一會兒,決定要把主題設定為「疏離與親密」。
決定主題之後,我拿出一疊牌卡,請G從裡面隨機抽出一張卡片。我:「請你抽一張牌,從這張牌的圖面來聯想妳跟媽媽的關係。」G問我:「只能抽一張嗎?」我:「都可以啊,也可以多抽幾張再選,但我建議不要抽太多張。」她抽出三張牌,從裡面選出一張。
從這張牌裡看到什麼元素?
- 有三個人,其中兩個人閉著眼睛,他們看起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安在、舒適;睜開眼睛的那個人看起來有情緒。無知是比較好的嗎?看到的大概是令人不舒服的事。
- 他們被鍊子綁在一起,很靠近的樣子。
- 他們是一國的,因為他們都穿著黑衣服。
從這張牌,G回想她與媽媽
G的家庭氣氛非常「和平」,兄弟姐妹之間無條件的彼此支持是沒有理由的,也不用思考合理性。有些話題即使彼此並不認同對方,也不會開口質疑對方,最多就是沉默以對。但假如需要行動上的支持,她們也不用理由就能支持對方。
「這就像是那個鎖鏈,我們是被血緣綁在一起的。大家都穿黑色的衣服,是一國的、不會有壞人的。閉著眼睛不用表態,不用去思考或質疑的,很輕鬆的關係。」少女G這麼說。
少女G跟媽媽的關係也是「和平」的。有一次媽媽翻看了少女G的日記,對她和男友親密關係的進展感到憂心。面對媽媽的碎碎唸、嘮叨跟擔心,少女G感覺得到媽媽的「克制」。面對媽媽的擔憂,少女G「稍微後退、側著身保持距離,這就是我的回應。」
「我不知道那會讓我傷心」
「這是你要的嗎?透過這種『側身』來保持的『距離』。」我問G。
G說:「我感覺到安全、重視和愛。而且我有傳達到我是誰,我的立場。我們都聽到對方的聲音了。」
我:「但妳還記得嗎?前面妳提到少女G跟媽媽的『疏離』,是因為『媽媽不要妳懂她』,那裡的『疏離』,跟這裡的『距離』,能不能做比對呢?」
G回頭重新凝視少女G的樣子:「我當時不知道我(那樣側身)是在推開我媽,我也不知道那會讓我傷心。」從這裡開始,G也試著整理自己現在的狀態:「我當時沒有其他的方式,現在我可能知道其他的方式了。我知道靠近媽媽的方法了,但我不敢用。」
不想睜開已經睜開的眼睛
從某個時期開始,G開始學習「親密關係」。她透過學習所了解的親密關係,是透過「理解」與「坦承」來建立的。她在工作上、和伴侶的關係上、和小孩的關係上,都是這樣去實踐、去建立親密的關係。
但原生家庭給他的「親密經驗」卻不是這樣的,那是一種無條件的親密和愛,原生的、不用努力的。「要是坦誠了、試圖去理解了,破壞了原生的親密關係,卻發現沒有辦法建立更親密的關係,那怎麼辦?」這是G不敢將工作上的親密關係實作,挪用到原生家庭之中的重要理由之一。
即使如此,長大了的少女G,學會了新的實踐親密關係的方法,定期「回家」去看看父母跟兄弟姐妹。「不然,我擔心家裡有大變化我不知道。」在安全的範圍內,在某種「表面上」,G試著照顧自己的生氣和傷心。
「但回到家裡,實在很想要用『原生的樣子』休息啊。而且其他人都不會這麼努力啊,那我也不要這麼辛苦。」在那個無條件相愛的家裡,G總是一邊稍微努力著,一邊又忍不住回到少女G的姿態裡。
在無條件的親密關係裡保持疏離,在疏離的親密關係裡嘗試實踐有條件的親密。G似乎是那個在血緣鎖鏈不由分說的綑綁裡,唯一睜開眼睛,卻又不想那麼睜開眼睛的人。
第二張牌,G看到什麼?
第二階段,我們談G和小孩的關係。G另外抽了三張牌,但三張她都不喜歡,又另外抽了兩張,這次有一張她要的:
- 有一棵大樹,地上枯了沒有水,也沒有花了,但樹還是準備了漂亮的花,好奉獻
- 樹在慢慢往前走,靠近一個東西
- 樹幹上吊著一個錨,樹打算把自己和某個東西固定在一起
- (樹打算用花)吸引對方的注意,不讓對方離開
從這張牌,G看自己「做媽媽」
「我擔心自己不夠,所以準備了花,對方喜歡的東西,可以讓對方停留在我身邊久一點,然後用錨勾住他,他就不會離得太遠。」對媽媽G來說,建立親密關係是需要「技巧」跟「能耐」的。
那麼奉獻。
G的伴侶是從一個截然不同的原生家庭來的。有時G偶然看到伴侶的家庭line群組,會羨慕又覺得煩躁。「竟然可以那樣堆疊、重合在一起,什麼都拿出來講,簡直沒有人我分際嘛!」G笑著說。
但從這樣「沒有人我分際」的家庭出來的伴侶,相較於需要磨練「技巧」和「能耐」才能建立親密關係的G來說,是G心中認定「不需要太努力就可以建立親密關係」的那種人。
「自從老二出世之後,老大就離我比較遠了。他把我跟嬰兒放在一國,他和爸爸一國。要是我一直照顧小孩或態度不好,他就會『背對』我,躲進房間做自己的事。他選擇逃避。」
面對大女兒「背對」自己的姿態,G非常努力實踐她長久以來在親密關係上的「學習」,她知道「即使只是一個眼神,是接納、欣賞或相反的姿態,老大就會察覺到。」
G努力拿出「大束的花」,想要跟孩子建立親密的連結。
鎖鏈與重疊
G很早就發現,她想要在老大身上完成「遺憾」。少女G是「一個不想要表露自己的人的小孩」,但G的大女兒跟她不一樣,因為G是一個努力透過坦誠與表露建立親密關係的媽媽。
我們發現一個像是「鎖鏈」的意象,串連起「少女G的媽媽和少女G的關係」、「媽媽G和G的大女兒的關係」之間。
「我想要把鎖鏈從這裡斬斷,」G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努力。
「你覺得大女兒的『背對』、『逃避』,跟稍早提到的『少女G的側身』、『當時少女G所會的、最好的回應方式』,這些姿態跟概念之間有沒有沒關係呢?」我邀請G試著比對。
G覺得自己之所以不會對老二有期望,是因為在生老二之前就發現自己想要在老大身上完成遺憾。「但已經在老大身上努力這麼久了,很難放棄。」G說。說到這裡,G突然想起,她的父母是從更加疏離的原生家庭裡出來的。少女G明確地感覺到,父母很努力地想要實踐一種他們所能做到的親密關係。
「他們也很努力。」少女G這麼告訴G。
在這裡,「媽媽G的身影」和「G的媽媽的身影」重疊起來,而「少女G的身影」也和「大女兒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G發現自己將「少女G的身影」投射在大女兒身上,每當大女兒「背對」的時候,她彷彿就看到少女G「疏離」的樣子;這份疏離曾經讓少女G那麼傷心與生氣,現在則讓媽媽G懷疑自己是否仍然不夠努力。
原來身為媽媽的「努力」和身為小孩的「側身」,不只是上下傳遞的「鎖鏈」,而仍然在前人後人的姿態上有所「重疊」。這樣的理解讓G感到挫敗。
「我都這麼努力了,竟然還是被原生家庭影響這麼多,這下都不知道要不要繼續努力了。」G擺出少女G的自暴自棄。
「但妳還是會努力的啦,」我說:「因為『努力』也是妳原生家庭的家傳啊。」
這樣說,不知道有沒有鼓勵到她。
G的選擇
在訪談結束後,我追問了G兩個問題。
我:「你會想要去跟媽媽核對、妳對她的新的理解嗎?」
少女G笑著說:「不要,就這樣相信就好了。」
我:「那你會希望你跟小孩的親密關係是哪一種?原生家庭的、無條件的那種,還是經過坦承與表露的親密關係?」
G猶豫地說:「我現在也不知道了。哪一種比較好呢?」
哪一種比較好呢?努力少女G仍然在關係之中,既親密也保持疏離。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