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個「乖乖讀書,什麼都不用管」,關心政治就會跟政治狂熱與偏激劃上等號的時代過去,透過公民參與來建構想像的社會,已是今日的顯學。
大量青年投入了關心社會的序列,但「關心社會」的定義龐大又模糊。對新社會建設的方式,有時來自對舊體制的破壞或新舊政策的反對,有時是不斷內省舊有的文化並思考轉型的可能。跑在抗爭的最前線,前者往往成為社運明星而具備了更多話語權、更多的版面與影響力;但投身文化建設,努力與進步的價值觀賽跑,希望重新建立家鄉價值的「返鄉青年」呢?
由鹿港青年組成的「保鹿運動」,定期在街頭討論鹿港的大小公共議題。攝影 / 阿愷
處在不那麼激化的事件當中,他們的努力往往只被作為一次性的專題來報導;話題結束後,這些存在於報紙中的人又重新離我們的生活遙遠,仍舊默默努力。
專訪之前我讀過阿愷的文章,偷看過他的臉書發文,聽過他的聲音。很多問題在他回答前,就知道應該會有什麼樣的答案。不過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比起制式答案,我更希望挖掘的,是一個把心力放在藝術跟設計這些「創造」面的大學生,如何成為一個「回頭」檢視自己家鄉舊有價值,並重新定義的返鄉青年?他在SOS想做些什麼?他對鹿港做的這些,又能夠給讀者什麼樣的參照意義?
碰面前仍有著許多想像,實則他只是跟臉書大頭照一樣的青年——身材高瘦,表情誠懇而親切——如果那雙眼睛裡時不時透出的認真感不要出賣他的話。接過我遞去的訪談問題,他低頭看了看,笑得有點害羞,接著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男生就是要讀理工啊。」早在彰化高中時期,阿愷就意識到社會對男性的刻板期待。即使他對音樂與攝影開始產生興趣,仍然不得不在「為什麼要讀書」的自我探問下,很實際地選擇理工科。這個時候的他,已經開始在網誌上寫古典樂評論,並在教室日誌上畫插畫而成為風雲人物。多才多藝如他,大學就讀高師大工業設計系,因為覺得能在理工跟設計中取得平衡。但他人生真正的分水嶺,是2013年的一場失戀。
「那時候我21歲,失戀了,想做一些讓自己振作的事情。想了想,就來辦個攝影展吧。」從溫州街的藝廊開始,他常常被問:「你從哪邊來?」而第二站高雄,原以為是很熟悉的地方,卻意外親臨了哈瑪星的抗爭,在老地方的文化保存與觀光需求的衝突中,彷彿看到了故鄉的影子。展期的尾聲,大學畢業的阿愷回到家鄉,赫然發現自己對鹿港其實很陌生。
「等待入伍是很奇怪的狀態......工作也不敢找,整天在大街小巷閒晃。這段時間我看到的是作為觀光景點、人群來來去去的鹿港,老房子不斷被拆遷,甚至原有的道路也被都更、拓寬,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認識『保鹿運動』的朋友,跟他們一起用鹿港腔台語聊天,用台語的角度思考,才發現『學校教的講話邏輯』跟『鹿港人式的思考邏輯』是差很多的。」阿愷說:「很常有耆老講完台語俗諺後想請他『再說一次』的經驗。但我開始說台語,不是因為想把這些俗諺語,作為有趣的語言材料去保存;而是語言必須要透過『講』,才會有意義。我希望能夠從自己做起。」
離開過家鄉,所以更深刻地感受到故鄉的可愛;但許多土生土長的鹿港人,感受到的卻是家鄉從交通到環境的不便利。阿愷積極參與的「保鹿運動」,就是在跟鹿港當地居民溝通,希望由下到上重建當地文化共識的活動。對話對象從家鄉耆老到鄰居,朋友圈到家族內部,因為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不同,讓年輕人試圖使力的過程顯得很「精彩」。
除了保鹿運動,他還拍攝了一系列以「鹿港之醜」為主題的照片,批判過度強調進步與觀光的思維下,傳統的歷史空間遭遇了怎麼樣的困難:「『回到』鹿港,是我的社會意識啟蒙處。大家都認同鹿港是一個有歷史、有文化的地方,但為什麼這些歷史跟文化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呢?」
從對藝術的追求轉向到公共環境議題,除了攝影展,阿愷認為跟他在街頭進行音樂表演時演奏台灣民謠也有關係;把思考層次從藝術帶到了生活,過程甚至沒有什麼掙扎,反而使他意識到:「讀工業設計不一定要做工業設計。我可以把所學貢獻出來幫助更多的人。」
當老街巷冒出「不鹿港的」新式建築,甚至許多老屋屋主都對舊屋翻新很熱衷,面對他們「不然你來住住看」或者「這是我家,你憑什麼管我」的異議,阿愷保存歷史空間的論述顯得很無力。更糟糕的是,比起近年政府都更案常見的民眾抗爭,要說服屋主不隨意拆遷私有房屋既在媒體議題上吃力不討好,甚至不見得被當地的鹿港人諒解。
這些問題反映的,即是不同世代人對於公共空間的想像。曾經以肉身阻擋怪手的經歷,更讓阿愷對求知的慾望顯得迫切:「這就是我當時決定要讀城鄉所的原因。平常你可能不在意這些老屋,但作為在地人,如果想到這是你家幾代人每天經過的地方,而這份地景就要消失了。我不禁想問,是否當代人否定了過去的美學?但是當代人也沒有創造新的美學,只是不斷引入外來的設計。我學得越多,越覺得這背後一定有什麼邏輯在運作,不是單純只是否定這麼簡單。」
他進一步說,他去京都旅行的時候,看到日本人對老年人的主動禮讓與文化,推動自己對鹿港的反思:「台灣是一個適合終老的社會嗎?如果有一天,我80歲了,卻眼睜睜地看著我從小每天經過的巷弄消失了,是不是也在否定我生活過的痕跡?」
阿愷提到,這也是促成阿愷之聲的契機。在跟老屋屋主、家鄉長輩的討論中就是要「用對方習慣的語言邏輯」來讓溝通更有效,讓他重新感受到台語對他個人生命意義上的樸實感,同時重新思考什麼是有效的對話方式。怎樣才能建立關係?「在鹿港,講台語才能進入在地生活。」
鹿港舊街區的巷弄間,四處可見的傾頹老屋。攝影 / 阿愷
想起從小在家裡的時鐘工廠幫忙,他發現老鹿港人的資訊接收方式並不像城市生活這麼快速而統一:「老一輩的人接收資訊都透過地下電台、地方報紙,甚至不是三大報。」
有了這個點子,他練習一個人對電腦錄製阿愷之聲:「有很多文史學者已經針對鹿港整理出珍貴的文史文獻,但我沒有看過其他人用這樣的方式談鹿港。」
「以老屋的議題為例,這其實反映了鹿港聚落文化跟就業生態的改變。」阿愷提到,早期鹿港的庶民多以討海為生,後來隨著海岸生態改變後,許多漁民改行至木工業。鹿港整體的社會型態從大家族變成小家族,有一些老屋也在後代分家後有著產權問題,這一些社會變遷歸納起來很像是冷冰冰的歷史,其實跟他的家族史有密切的相關。他曾經在鹿港田野的過程中,發現一段木工業集體罷工的事件,卻意外得知作為木工代表向資方談判的,正是自己的外公。
「我媽媽的大哥看到這篇文章後一直跟我說謝謝,謝謝我把這樣一件事寫出來。」因為一篇文章,不僅獲得了家族中長輩的肯定,阿愷說他最大的收穫是從此之後,他寫的文章、電台的內容也被持續地注意:「就是這些故事串起了鹿港,同一個巷弄裡的人因此有了認同關係,才能讓鹿港成為一個『廣義的家』。」
或許從鹿港小鎮到都市求學,亦是阿愷更珍惜鹿港獨特性的原因。閒聊的時候他向我提到,鹿港人的概念是「我們都住在地基主上面」,所以當他居住在台北的公寓裡,面對不接地的居住空間總覺得很不踏實。
「返鄉青年一點都不好玩。人們常常忽視保存是一個政治性議題的本質,而當我們為了保存發起運動,更容易內耗每個人之間的關係。」阿愷強調,這早已不是羅大佑唱〈鹿港小鎮〉的悲情鄉土年代,比「返鄉」這個動作更重要的是要「做什麼、怎麼做」。但是很多返鄉的人想做的事情一點都不「地方」,外界對於觀光地老用建設的進步思維在打量也讓他很不舒服:「大家都在享受城市化生活帶來的便利性,卻沒有想過,這些便利是我們要拿一些東西去做交換的。以語言為例,我在台北生活以後,發現不同地方來的人講的台語都是一個樣子的,甚至大家不約而同地不講台語。台語在城市被『均值化』了。」
「而我想談的,是去中心化的。」想要擺脫「台北觀點」的阿愷在SOS推播「阿愷之聲」,希望透過台語跟在地觀點的結合,促使大家「去一個地方看風景」。
「地方的議題不只是地方,地方面對的問題,往往是整個台灣,乃至全球的國際社會互動下的結果。」而面對這些結果,阿愷做的事情顯然是逆流而上:「我想講一些給所有人的故事,又新又舊(註1)。我有很多前人整理過的資料,也想要提供給沒有來過鹿港的人一些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像是鹿港作為一個港口,他的特色在哪裡?某些舊地名(如:船仔頭)的成因是怎麼來的?鹿港的很多文化例如『巷子內』的商店、祭典、神明暗訪⋯⋯」這一些在(他口中不斷跟法規對耗的)運動中無法回應、梳理不出來,卻又象徵著某些價值的「庶民的故事」,都被他變成了節目的單元。
「使事情被看見之外,還要有『累積』。我想要透過阿愷之聲,讓人們重新去認識自己的故鄉,建立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史觀。」阿愷說。
考慮在碩士畢業後回到故鄉,阿愷顯然是那種不管有沒有讀者訂閱或贊助,仍然會繼續做下去的那種人。他對待這份志業的動機如此強烈而明確,我更好奇對他而言,SOS提供他更多被看見的機會,那阿愷能為付費訂閱的讀者多做些什麼?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一個多小時以來對理想與正義侃侃而談的阿愷突然卡住了幾秒鐘。然後誠懇又簡單的說:「我真的很感謝讀者願意支持我。我想,我只能寄送一些家鄉的明信片來回報。或者,親自為他們導覽鹿港,請他們喝一頓下午茶......」
還是想身體力行地回到家鄉啊。我想這就是阿愷吧,無論如何都把故鄉放在第一順位的他。
註1:阿愷這邊說的又新又舊,是指他把舊文史資料整理後提供新的詮釋,希望到鹿港旅遊的遊客跟老鹿港人都可以重新檢視舊資料的價值。這邊原汁原味的保留他的口語。
撰文:洪崇德
編輯、攝影: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