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羨慕與自己不同的人。守著家庭的男女,欣羨他人說走就走的輕盈自在;到處停泊的浪子,久了卻希望有個熟悉的角落、親密的伴侶一同休憩,互相依靠。自由與承諾,誰是輕誰是重?原以為的自在輕盈,為何一時變得承受不起?
60 年代末的布拉格,有位風流醫師托馬斯(
丹尼爾.戴.路易斯 飾演),正在思索同一類問題:該和認識不久的單純小鎮女孩特麗莎(
茱麗葉.畢諾許 飾演)定下來嗎?還是繼續一個人自在生活就好?
但遇上特麗莎後,托馬斯竟一再違背自己的原則,破例讓她過夜,破例認真交往結婚、給予承諾,開始願意承擔對她的責任。然而托馬斯堅持他的性與愛是可以分開的,即使愛上特麗莎,願意定下來,並不代表他需要放棄「性」的樂子。
這段磨合期雖然有愛的滋潤,但兩人天差地遠的愛情觀卻給雙方痛苦,尤其是特麗莎。與托馬斯在一起後,有天她游泳時,看見池畔邊幾位女性在做體操,但特麗莎腦海中卻浮現了托馬斯指導這些女孩全裸伸展身體的景象。丹尼爾.戴.路易斯飾演的托馬斯,態度輕挑,不以為意,特麗莎意識到對性愛分離的托馬斯而言,這些女孩不過是身體,是可交換的、可拋棄的,只是娛樂。但她卻無法力行同樣的價值觀,無法想像跟這麼多女性分享愛人的身體。
後來,兩人關係越來越惡化之時,恰巧遇上俄共入侵,一同目睹幾樁殘酷事蹟後,他們搬去瑞士,以攝影為業的特麗莎以拍照為由,提起勇氣邀請也移居瑞士的薩賓娜讓她拍攝裸照,或許她也好奇:讓丈夫那麼迷戀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樣子?這段戲有著強烈的性暗示與慾望暗流,後來薩賓娜甚至要求特麗莎也解下羅衫,特麗莎從一開始的害羞惶恐,到後來越放鬆,能夠輕鬆面對兩人的裸體,打鬧嬉笑——在這一刻,特麗莎直視不再是愛情附屬品的肉體,去接受並欣賞。這些過程都是她為了更了解、更接受托馬斯所做的努力。
但是,特麗莎終究受限於本性,明白她無法如托馬斯那樣享受自由自在、毫無重量的魚水之歡,也難以承受托馬斯可以將她如此重視的事情看得如此輕鬆。更關鍵的一點,是她明白自己成了托馬斯的重荷,於是決定放過彼此,離開托馬斯以及在瑞士相對安全的生活,獨自回到俄共掌控下的布拉格。即使知道那兒已經壟罩在俄共陰影下,也經歷過先前坦克入城的動盪不安,特麗莎還是決定回到祖國。鐵幕之下布拉格的生活是沉重的,但既然要獨自生活,熟悉的環境反替特麗莎帶來穩定感。
然而托馬斯卻變了。妻子離開的頭一陣子,托馬斯先是重享自由時光,但這段時間,他看見的女人,多多少少擁有特麗莎的部分特質,導演利用某些前後對照的畫面,強調了托馬斯雖覺輕鬆自在,仍處處看見與特麗莎的回憶。走到這階段,托馬斯漸漸與薩賓娜成為不同的人,體會到特麗莎信中所指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決定回布拉格找她,薩賓娜則將繼續奔逃,逃離的對象包括想定下來的愛人,或是想控制她的政權。
薩賓娜有個已婚的情夫弗蘭茨,他無法在與老婆處於同一城市的狀況下與薩賓娜上床,非要飛到其他城市不可,好像那樣可以降低「背叛」的感受似的。對弗蘭茨與特麗莎,性是沉重的,它是承諾,是負荷,是罪惡感的來源。弗蘭茨自覺是在婚姻中「犯錯」的人,因此想要改正這件事,向老婆坦承、離婚,向薩賓娜求婚,如此他的「性」才不用與罪惡感相連。但這樣的穩定婚姻生活,以及雙手捧上的忠誠,反而嚇壞了薩賓娜,讓她主動逃離了。對國家也一樣,薩賓娜離祖國捷克越來越遠,後來甚至離開歐洲搬到美國。
相反地,托馬斯已經開始選擇面對與承受。他愛上了特麗莎,當愛人因為他的行為而受傷,托馬斯享受的自由漸漸變重,不再輕盈。他做出選擇回到鐵幕下的布拉格之後,原本沉重的承諾,竟多出一股輕盈感。因為這是托馬斯的自由選擇、心之所向,特麗莎並未逼他。
之後的兩人關係裏頭,輕與重被模糊了。他們漸漸成為共同體,而不是輕重之間不同個性的對立面。托馬斯因為過去寫的文章被當局盯上,他決定真誠面對自己,不表達悔過,甚至因此丟了醫生的工作。這一次,如同上一回紅軍坦克佔領布拉格,外界龐大的壓力來襲,再度凝聚了兩人情感,讓他們更為珍惜彼此的陪伴。當托馬斯只能找到擦窗工作,又開始與女客人展開風流豔遇,特麗莎備感痛苦,要求移居鄉村,托馬斯也就答應了。他們雖仍有差異,但已經理解到不能離開彼此,必須作出一致的決定。
對一個過去舉足輕重、風流史不斷的醫生而言,跑到鄉下做工,乍聽之下似乎應該要很不適應,但托馬斯甘之如飴。在這兒生活簡單,不需要擔心旁人,回歸了托馬斯想要的「輕」,並可以在安全的狀況下擺脫他最討厭的媚俗(kitsch)。不用假裝自己懷抱甚麼虛構或濫情的偉大情感,不用去努力些什麼以沉浸在自我感覺良好的感動中,也不用忍受他人將庸俗的情懷硬加到他身上。同時,特麗莎也安心地多,鄉下生活是托馬斯與特麗莎最好的平衡,也是解脫。在這終點站,兩人是互相陪伴、輕鬆滿足的。
《布拉格的春天》是根據
米蘭.昆德拉 的經典小說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改編,如果讀過原著,一定明白要梳理出電影劇本相當不容易,這部經典小說最難改編的點在於:原著的靈魂來自那位不知名的敘事者,而非書中角色,這些角色都只是傀儡或工具,重點是讓敘事者/作者分析他的故事給讀者聽,內容包山包海,舉凡政治、歷史、哲學、心理學、神學等等全都找得著,必然要經過大幅刪減才能拍成電影。
於是,關於特麗莎與母親的問題,薩賓娜那頂帽子的意義,托馬斯的前妻與兒子,以及幾個更突顯托馬斯堅持「非政治」(apolitical)特質的支線,電影都刪去。此外,原著透過打散時序,在不同段落回顧某一場事件,給予新的細節、角度與觀點,增添不同哲學思考的做法,轉換為電影恐怕會混亂不已,因此導演兼共同編劇菲力普.考夫曼將小說內容簡化為最基本的三人關係,將書中某些上帝視角的觀察融進對話裡,大致採用線性敘事,唯獨結尾做了點特別的剪接,拋開線性時序,先呈現了在鄉村小酒吧兩人共舞享受的美好夜晚,再跳轉至未來某件悲傷的揭示,最後則平衡在酒吧之夜的第二天,托馬斯與特麗莎苦樂交織、餘韻深遠的收尾。
這段美麗畫面,讓觀眾深刻體會兩人生命的意義,在人生盡頭那一刻,他們在彼此的情深義重中感受幸福,感受到許多人包括薩賓娜終其一生追尋不著的感覺:滿足。
夫復何求呢?
雖然經過對原著大量的刪減與調整,主題也稍有差異,但電影版依舊帶出了最重要的概念:輕與重是模糊、有彈性、會變化的。用單純二元對立的角度觀察事情,是簡單很多,卻常常碰不到問題的核心。人性是複雜的,靈與肉不需要對立,自由與承諾不用是單選題,「命定」不一定較有意義,「隨機發生」的相遇與巧合也不會只是無謂,道德更沒有絕對的對錯——翻開歷史,道德是流動的,是相對的標準,不同時期、不同人,會有不一樣的觀念與想法。
既然人生只有一次,生命經歷也只能自己體驗、自行負責,能在所處的環境下找到最適合的輕與重,度過可稱滿足、對自己意義非凡的一生,就是渺小人類所能求的最佳人生路了吧。
全文劇照:台北文學.閱影展提供
《布拉格的春天》場次時間: 6.1(五)14:00|6.3(日)15:15|6.7(四)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