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怎麼從「存在」的狀態切換到「存有」?也就是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
這種「存有」狀態讓你詢問「我是誰?」、「我的生命中什麼才是重要的?」、「活了幾十年,這些造成憂鬱痛苦的事情還要繼續下去嗎?」這沒有標準答案,沒有好壞對錯之分,只有是否願意層層褪去外殼,接近自己的外在身體與內在感受,臣服於自然。
不管任何的諮商議題,心理師無法改變任何事情。我們協助你看清自己的想法、有個情緒出口宣洩、提供不同觀點、建立行動計畫。但最後的最後,一切的改變或不改變,離開晤談室後的實踐,還是回到個人的「修行」。
所以什麼是修行?
修行是一種「褪去執著」的過程,在生活中一絲一絲梳理思考的亂流、撫平情緒的凹折。它並非特定宗教或儀式的樣態。修行在於生活的每一個細瑣,你的緊握或鬆手。
有些人緊緊地抓住「自我」,在死前最後一刻都活得有「利益價值」,生命到最後一刻都是朝向「自我」。有些人放下生命的必然,將臨終前體悟到的經驗開放給更多人,這是朝向「他人」。像是書中提到,這是「認生」或「認死」的過程。認生的人也許會有許多頭銜,有世俗的「成功」,因為他們是透過社會給予的「利益價值」將死亡給遮蔽,幸運的人獲得商業機會、頭銜不斷攀升、賺進大把鈔票,獲得滿堂掌聲等。但越是將「利益價值」看得越重的人,失敗時也會摔得越重。當無法再以種種「成功的衣裳」掩蓋時,忽然間與死亡赤裸裸地相對時,死亡會以他最害怕的姿態襲來。
「橫豎你最後會死,而這個死的『契機』,並不是一般所講的『我要怎麼死』,或者『我要死得怎麼有意義』,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我對我的這個人生感到很迷惑......我知道一定有某些東西我沒有『轉』過去。可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以及我為什麼『轉』不過去。」P.62
決定要死的那一刻,方法與價值通常不會是重點,那是理性的產物,一個人只想趕緊了結這痛苦的當下。但是對於心中跨不過的那個檻,總是有所芥蒂:「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他也曾經活著,雖然不是很快樂,但也不至於想去死。所以在遭遇某些事情時能夠跨越,為什麼在這些事情上,驅使他前進的動力就嘎然停止?
這是生命中很大的一個困惑,你可以說是生物性的腦神經傳導物質分配不均,但在人的世界,一定還有些巨大的原因,讓我們想「咻」一下的消失不見。
所以這裡要問的是:「我想逃避的是什麼?」、「進入我的生命,卻與我相互排斥、糾纏不清的是什麼?」
「認死」是瞭解人終將面對死亡,在這沿途的過程中,可以如何積極的把握。聽起來有些哀傷,但出生的那一刻我們就是向死亡走去,這是不可避免,卻是眾人避之不談的事實。那麼很多人就會問了,如同在諮商中常被問到「既然活著沒有意義,那為什麼不死掉?」這是個假命題,因為反過來說也成立:「死掉也沒有意義,那為什麼不活著?」,「因為活著很痛苦啊!」是什麼讓你痛苦呢?如果放掉那些東西,會發生什麼事情?
活著的意義在於,你可以選擇。
這個選擇不只是我「要」什麼或「不要」什麼,「持有」是「權力」的代名詞,而權力的反面就是負擔,持有的越多,身上背負的重量越重。名與利是最常見的心理負擔和威脅,也是一個人沒辦法「認死」的關鍵,因為一旦認了,他就會覺得「我什麼都沒有了」。但如果你仔細觀察,最初維繫你生命的、感動的、值得活著的並不是這些東西,這是後來社會教導我們,才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並主宰了自我。
「真正的修行絕對是一個殺戮戰場!它折磨你原來的信念,折磨你以為永恆的東西,你所有的一切都一併受到折磨。」P.198
修行是一種接受處境,不強求外物,讓該發生的自然發生。但這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認清之後的甘願接受。不是「習得無助」,而是學會與命運和平共處的態度。
修行是一個動詞,能夠「面對」前方迎來的種種事件,它是一種推動生活位格的力量,讓你從這個角度移到另一個角度;甚至不同於僅僅地觀看,那是「身在其中」與「身在其外」的巨大差別。當事件真實地「朝我而來」,我會慌張、恐懼、強作鎮定、崩潰、再次振作,那就是轉動生命的發生之際。
這是一個卸下面具、放下我執、感受知覺、以及碰觸內在的可能過程。不再以自我為將僵固的核心,而是可流動的。「我」也並非總是具有指向性的「自我」,而是可以放心地成為廣袤無邊的大海性存在。
意識上,無論自我修行或陪伴他人,真正領會與觸動的,都發生在眾多雜訊後的極小段空白。那對理智是空白,但對心靈深處則是被撫慰安頓之時。
突然「空白」的剎那,跳脫了現實中的固有思考,跳脫了「自我」,你會發現心靈中的某些東西能夠移位了。
但「如果你的世界百分之百都生存在現實中,那你肯定會死在裡面。」P.276
生活有喜怒哀樂,有時則會跌入絕望的淵谷,如果沒有一個「自由空間」,像是憧憬的想像或安靜的空白,一個供你跳脫現實的心靈場域,你就會全然的泡在那個絕望裡出不來,沒有另一個空間「逃生」,則在絕望的情緒中死去。因為出不來,或說無路可走,唯一的空間就是「現實」。但現實是「硬的」,它是至高無上的真理,你怎麼可能去改變真理?除非在不同脈絡裡。
所以每個人都會有他的「自由空間」,那是白日夢、想像、幻覺等,透過「象徵」的轉換,讓這個意符發散出不同的意指,你接收不名為「現實」的那個,所以可以不被絕望的分手、診斷的病症、悲痛的死亡等「現實的真理」綁住。
這是多重視角的轉換,也是生命意義的「轉向」。
比如說,小熊維尼是一項現實的物品,它也是一個意符,一個象徵,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經驗,而從裡面抓出不同的意指。可能代表賺進的錢、爸爸送的禮物、女朋友的遺物,代表辛苦、愛、或死亡,而死亡的背後又會想到病床、呼吸管、葬禮、天使等等,形成一連串的「意指鍊」,因著語言的延異、停留、再指向它者等作用不斷延伸下去。
它包含了眾多虛實與模糊空間,當這空間越大,我們能涵容的情緒與心理韌性也越大。相反的,若只停留在意指鍊的某個環節,沒有持續延伸下去,就形成了「執著」或「強求」。抓著一個意指不放時,只要一失去,就會痛苦萬分。像是對於死亡的意念若沒有揭開更多之後的可能,認定什麼都沒了,那就很難走出來。但若能夠透過死亡給出的眾多符號中,領會不同的意指,那就是一種初級的轉化了。
「人如果是懷著目的去修行,便會擠壓『內在的空間』,而永遠不能達到修行的境界。」P.356
「目的」是僵化的釘固在心靈空間之物,大都時候也是意向的所指。但意向不該指向「物」,而應該指向「道」,也就是如何做人。
最初與最後,該去看的是「關係」、是「情義」,而非社會給予的「利益價值」。透過書中提到「小東西行巫」的概念,就是抵達那原先由語言不可抵達的連結彼此的方式。像是燒一頓飯,親手打一條圍巾,和純粹用金錢買來的東西相比,它包裹進更多的情義在裡頭,層層圈繞起來,我們也是在那一層一層的情義中感受到對方的心意。
「巫」字意味著施者和受者同處一個環境中,中間卻又被某種東西隔絕起來,顯示兩者的差異性,也就是巫者能夠轉換視域的能力。讓受者抵達「巫」字的第二層意涵──受者與被思念者的相遇。這也是巫者被推崇的本領。即便受者與被思念者仍無法直接接觸,但巫者可讓兩人同處一室,進入「幻視域」的重逢。
「關係」被藏在人與人互動間,隱而未說,卻深埋其中的連結線。它將我們的生命與周遭世界縫合,使你不是一個人,可以讓思想與情感於自我向外發散,讓他人接收到。而我們同樣接收來自外在的情感,每一次不論是喜悅的分享、憤怒吵架、感動落淚、聚散離合,人需要在這種狀態中才得以「成熟」,因為情感轉化了一個人對生命的見解,也柔順了他性格的質地。
那些平常壓抑逃避的,都一絲一絲提煉出來,成為看到生命,同理生命,也能看清生命的還原之道。
而透過書寫來反思生活是一個很好的方法。
書寫的重要在於留下印記。你可以回顧、可以比對、可以換一種方式重來。但如果沒有了細節的紀錄,那個狀態會慢慢消失於海量的訊息感覺中,你會慢慢忘記曾經的感受。「紀錄」不只在於避免重蹈覆轍,而是能欣賞自我改變的軌跡。
「你如果寫不出來的話,有一天你便會發現你已感受不到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身體的感覺是會消失的,我們當下的知覺記憶是會不見的。可是,當文字被寫下來了以後,它便提供了某種「接近」的線索,而這線索能讓你明白那個真實的狀態。」P.85
那個狀態是什麼?
是人與人之間相互碰撞後,引發「存有」的體悟,瞭解自己曾經的感動、悲傷、難受、興奮、愛與被愛的活著的真實感。
這些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累積,醞釀出有利於人格「熟成」的氛圍。他並非從互動中「得到」了什麼,該看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可以將整個心靈中的體悟由內向外翻出,所謂「相由心生」,那個穩定、不再顫抖的內裡,已經可以向外彰顯。這時,意志與表象達到同一。
慢慢緩緩地,歸融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