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再讀北島（二）

以北島為代表的一批中國知識分子，包括汪暉、甘陽、李陀等在內，或者曾經在西方國家生活過一段時間，或者與西方知識界──尤其是左翼知識界，有一定的聯繫，對於西方語境下的知識論述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於資本主義、殖民主義、消費主義等等，有著鮮明的批判立場，對於美國為代表的全球化體系更是深惡痛絕。

例如北島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就說過：「我認為美國是中國將來應該避免的道路。它是資本主義的『原教旨主義』，壟斷資本控制國家與社會。它的民主體制設計上很完美，但在實踐中困境重重。」

北島說：「專制主義的壓力來源是明確的，是單向的。而消費主義的壓力無所不在，看不見摸不著，讓人找不到反抗的方向。」類似這樣的論述在中國的新左派中蔚為主流，但是在我看來，不僅破綻百出，而且相當地犬儒主義。

對於西方的民主制度當然可以批判，指出其困境，這本來就是知識分子的本職。但是在北島的論述中，對於民主制度在今天西方國家的困境，其實我們也看不到太多真正深入、細緻的解析和理解。有趣的是，在中國，新左派大多是文藝領域的知識分子，就他們在本領域中所接觸的西方同業來說，本來就是對於西方社會中最具叛逆性的一群，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北島他們的接觸範圍，會不會過於極端。

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度其來有自，相關政治學研究汗牛充棟，這是一個具備相當專業要求的學科，如果沒有紮實的學術功底，大而化之地對民主制度做一個總結性的判斷，恐怕有流於情緒化之嫌。在我看來，這正是北島對西方民主制度的批判的值得商榷之處。民主制度不是不可以批判，但是既然要批判，就要言之有物，泛泛地批判其實是最容易的事情，深入結構、進行理解基礎上的批判，才有說服力。

換句話說，消費主義對於社會的發展、個人的自由、國家的進步，在今天的中國，根本不是根本問題。相反，根本問題反倒是專制主義。這一代經歷了六四的新左派知識分子，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們卻迴避了對於專制主義的批判，而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在消費主義、全球化等等這類非政治性的議題上。

坦率講，這些議題確實存在，但是在這些議題上進行批判，其實是相當安全的。這就是我所說的犬儒主義的姿態。北島對西方的批判，看似固守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的立場，然而其實非常聰明地把矛頭對準遠方的目標，而對於更加近在眼前的目標卻視而不見，或者不願觸及。

在這裡我不願意做誅心之論，更可以理解具體政治環境下言論發表的處境。但是面對一個明顯更為邪惡的環境和制度，有的時候，沉默本身也是一種抗議。

如果為了彰顯自己對於批判立場的堅守，卻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次要的問題，對於很多受到他們的思想影響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立場，其實是有誤導性的。坦率地說，這樣的批判，比不批判還要危險。我當然同意北島他們對於消費主義的批判，但是，這樣的批判，用英文在西方社會發表，不是更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