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的台灣,秀潔叼著的菸火光一明一滅,她盯著夕陽下的歌仔戲台,視線逐漸模糊。
文革時期,一身虞姬裝扮的程蝶衣被押解在廣場,掛上牛鬼蛇神的罪牌。焚燒戲服的火焰熱氣熱暈了他的臉譜──不知是汗還是淚,精心繪就的妝早就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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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長金發伯說要解散戲班,他說,
今晚我們再演最後一齣戲──岳飛的《十二道金牌》,那是玉山歌仔戲班最轟動的戲,我們一定要記得曾有的好時光。
哪怕,十二道金牌是岳爺爺最深的痛苦,全線潰敗的失敗原因不是戰不利,兵,而是來自自己所深愛的大宋。
一如戲班的沒落,我們輸給了觀眾──深愛的觀眾,無情的背棄了前線奮力演出的岳家軍。
霸王在批鬥會場跪下來了,昔日氣蓋山河的霸王批鬥起跟了他一輩子的虞姬、批鬥他們學了一輩子的戲。師父說過,霸王別姬這齣戲就是在講四個字──「從一而終」。虞姬從一而終的愛著楚霸王、愛著京劇,可是霸王卻背叛了構築他世界的一切。
「連你楚霸王都跪下來了,京戲他能不亡嗎?」批鬥場上,虞姬撕心裂肺的吼道:「能不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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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戲很苦很苦,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遭罪。
吃了無數的苦,捱了數不地打,才換得登台亮相的一刻光輝。
他們花了一輩子進入戲台的世界,將自己也活成了那個角色,演岳飛的對歌仔戲精忠報國,演虞姬的對京戲從一而終。
但觀眾背棄了他們,時代遺棄了他們。
最終,他們成了時代的敗卒,
戲,終究是散了。
醒夫的知名小說〈散戲〉,以及張國榮的電影《霸王別姬》
一直都是羊咩每讀一次,心就跟著糾結痛楚一次的作品。
(註,《霸王別姬》本為李麗華的小說,但因為電影實在太過經典,哥哥演的程蝶衣已是電影史上永不滅的身影,所以在此羊咩只以電影做討論)
二部作品皆極其巧妙、細緻的融入戲中戲的符碼意象,舞台上的戲劇與舞台下的人生巧妙結合,在戲與生命的穿插中,讓觀眾一窺真正以戲為畢生職志的演員,是如何形神合一、人戲不分的將角色過成了他的人生。
《散戲》中兩大戲碼:「十二道金牌」與「鍘美案」,分別構成了小說中今昔交錯的兩大主線。落魄的歌仔戲班在舞台上有氣無力的搬演「鍘美案」,忠貞剛烈的秦香蓮、剛正不阿的包青天──這是齣不向現實強權低頭的磅礡故事,卻被一群被現實擊垮的歌仔戲演員演得畫虎不成、七零八落。
在戲中,太后和公主輪番施壓,包拯本已想妥協,欲勸秦香蓮母女拿了銀兩回家平靜度日。但剛烈的秦香蓮不肯,她只想爭一個是非曲直,黑白分明:
「我原以為包青天是一個正直的好官,原來也如此官官相護,唉,罷,罷了,誰人叫我們生在貧窮百姓家! 」
這一番唱詞本應唱得包公神色大變,摘去烏紗帽也要鍘了駙馬,為民心爭得最後一份公平正義。但悲傷的是,在這個奄奄一息的戲班,退場認輸的首先便是秦香蓮──飾演者阿旺嫂──直接退場到後台哄孩子,後來乾脆賴了戲吃冰去。
連你擊鼓鳴冤的秦香蓮都認輸了,包青天還要堅持些什麼?還能堅持些什麼?
更何況,阿旺嫂還是團長金發伯的媳婦──這家人,靠著歌仔戲養活了幾代人,歌仔戲早就是深入骨髓的血肉。別的團員早就轉行了,秦香蓮還帶著孩子在舞台上苦苦熬著。
可如今,秦香蓮也宣告投降了。她的反叛徹底掩熄了戲班最後的一點星火。
洪醒夫的筆,像是最精巧的刻刀。他不用華美文字雕琢這些鄉土草根小民,卻是用樸拙無華的刻刀,幾刀鏨下去,刻出鄉土人民臉上似苦還笑的皺紋。
譬如說:賴戲的阿旺嫂帶著孩子吃冰回來,秀潔看到她早已卸下妝扮,一身便衣,不禁勃然大怒。
細想之,傳統戲劇的舞台妝沒有一點時間,是輕易好卸除的嗎?上妝不易,卸除亦費工夫。演員們在下戲之前,誰不是頂著一身行頭吃飯歇息?這麼一處細筆,便可看出阿旺嫂的蓄意,以及秀潔的憤怒之由。
又或者,當戲團吵得人仰馬翻,民心散離之際,秀潔看到團長金發伯獨立在角落的身影:
金發伯站在稍遠的地方,木然地看著他們,他抽著菸,始終不發一語。天色漸自黯了,僅剩的那一點餘光照在他佝僂的身上,竟意外地顯出他的單薄來。
以往羊咩讀這段時,只覺得作者描寫的就是一位失意老人的姿態。但當羊咩迷戀起劇團,開始追戲、追演員座談時,我發現一個狀況:
傳統戲劇的演員們,他們從年輕就苦練的唱念作打早已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就連下戲後的座談會、演講,你都可以看見演員站姿挺拔,舉手抬足間自有一種舞蹈韻律。基礎功的訓練是強大的核心訓練,極少看到彎腰駝背的不良站姿。
更何況是長久飾演包青天的金發伯?
要多大的失意和消沉,才能讓舞台上那個正義凜然的包青天,成了一個「佝僂」、「單薄」的老人?
洪醒夫二字「佝僂」,寫盡了團長金發伯的頹喪,再也挺不起來的腰板,是一位敗仗將軍環視沙場,氣數已盡的敗象。
同樣的細膩在《霸王別姬》中也可看到。程蝶衣的虞姬扮相,在電影中每一次都是風華絕代。即使是在文革時批鬥前夕,所有劇團演員跪在地上,被紅衛兵逼迫狼狽上妝,只有蝶衣早就著裝完畢,依舊氣度雍容。
全裝的虞姬,氣定神閒的為發抖的霸王再次鉤勒臉譜,可臉譜未完,他們就被押解到廣場接受批鬥。那一次,殘妝的霸王認輸了,他批鬥了師弟蝶衣、背叛了妻子菊仙。未鉤勒完成的霸王臉譜宛如丑角般滑稽,楚霸王成了丑角。
虞姬的妝花了,好似淚流滿面。
這些細膩的筆觸,勾勒了戲散時的寂寥蕭條。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死,好像也都是從這些細節,一點一點的,氣數散盡。
戲,終究是散了。
《霸王別姬》裡有一個段落,文革前夕,程蝶衣以京劇名家的身分獲邀參加新中國戲劇座談會。在一票年輕人中,他婉轉表達對新劇的不解,解釋傳統戲劇的精髓,卻換得年輕學生們的謾罵和批評。
同樣的情景,在歷史上也曾出現過。有人說,電影這段彷彿在向那段歷史致意──那位被年輕學子群起口誅筆伐的,恰恰是一代宗師,梅蘭芳。
梅蘭芳是將傳統京劇提升到國粹藝術的關鍵人物,他將在現代戲劇所學習到的元素,注入在傳統戲曲的演出與改良。但在1949政權移轉後,在某次受訪中,梅蘭芳表示「新戲劇改革固然必要,但不應完全背棄傳統」,卻換得潑天輿論命其「檢討」、「反省」。
那次筆誅口伐以後,大師沉默了很久。當權者賜與他很多頭銜與榮耀,但作為一個藝術家,已成驚弓之鳥的大師,創作生命卻就此蕭索了。
直到1959年,中共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以梅蘭芳為首的眾多劇曲藝術家們,將在北京人民劇場演出。
將再次登台的梅蘭芳望著原定劇目「龍女牧羊」,思考了很久:
人生已遲暮的老將,又該怎麼演出十五六歲的嬌俏龍女?
最終,大師想起了他曾看過的豫劇〈穆桂英掛帥〉。
年過五十的穆桂英早已回歸家庭二十年,金戈鐵馬早已離她遠去,
在朝廷榮耀的賜匾之下,楊家只剩一座座的墳頭,以及滿府的孤兒寡婦。
她早已脫下戎裝,提槍持戈的手已持家務二十年。
忽聞西夏來犯,昔日的女英雄心頭一緊,瞬間燃起的英雄氣焰又被家務掩熄。
值到一雙兒女衝動溜出探查軍情、大鬧軍營,奪回帥印交給母親。
看到那顆帥印,
年過半百的女英雄有所遲疑了──
過去的戰友早已凋零,自己也不再年輕。
廉頗老矣,猶能飯否?
寶刀經年未出,是否已鏽?
但想到這方帥印關乎的國家安危、千萬黎民百姓的性命,
穆桂英──她到底是楊家滿門忠烈的血性英雄,她依舊是那個胸懷天下、叱吒風雲的女中豪傑。
年過半百的穆桂英,重新執掌帥印,高聲唱道: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在創作上沉寂多年的戲劇大師,在人生最後一次創作,選擇與穆桂英形神合一。
用一代宗師畢生的功力,在舞台上唱出他的使命與宣言。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氣震山河的宣示:
無論時代、政權如何輪轉,
終究有某種東西的傳承,須要有人站出來傳遞薪火
當今天下,捨我其誰!
〈穆桂英掛帥〉是梅蘭芳最後的壓卷之作。
兩年後,大師長逝,天下再無梅蘭芳。
梅蘭芳的逝去也許是恰如其時,他未曾經歷之後的十年浩劫。 繼承梅派衣缽的梅葆玖,在文革動盪中,十年間失去舞台,潛龍沉寂深淵之中。
但,戲真的散了嗎?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一代大師於穆桂英掛帥展現的使命感,同時也是文化工作者薪火相傳的信念。
即使到了電視電影霸佔娛樂界,韓風日劇好萊塢影視鋪天蓋地而來的現在,依舊有著一群一群傻瓜們,明知多年苦練也未可能成角,明知觀眾流失時不我予,依舊努力著,試圖改革傳統戲劇,重新台下年輕觀眾們。
於是白先勇老師號召兩岸崑曲界,重新搬演「青春版牡丹亭」,讓最嬌俏青春、鮮衣怒馬的少年少女,在國家戲劇院上演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愛情故事。
於是祖師爺的女兒──孫翠鳳,將歌仔戲重新改革,端午時水淹金山寺的磅礡大戲,水車撒水重天而降,淋濕了觀眾,卻澆不熄觀眾的熱情。
於是霹靂布袋戲將台灣的布袋戲文化發揚極致,做工精緻的木偶、恢弘的劇情、精彩刺激的聲光武打,素還真、葉小釵名揚國外。
又或者,成軍二十五年的國光劇團,也曾經歷過台下寥寥空座的慘澹時期。但國光劇團在傳統劇碼外,不斷編寫新劇,融合中西方舞台元素:金鎖記、孟小冬、或是近期的清宮三部曲……從慘澹經營到現在場場爆滿,青年學子坐在台下鼓掌叫好,重新體會傳統京劇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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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是永恆的時尚。
這是國光劇團的信念,也是走過四分之一世紀的堅持。
傳統文化的火光也許微弱,但總是有著傻瓜們試著傳承薪火。梅蘭芳當年的「我不掛印誰掛印?」,如今,仍有無數藝術工作者,也懷抱著穆桂英捨我其誰的意志。
當年的秀潔、蝶衣,對著空落落的戲台淚眼矇矓,哀嘆著戲終究會散。
也許,當他們看到現今仍有一群傻瓜,努力的重振戲台,不忘祖師爺的根本,
對信念從一而終,
對傳承捨我其誰,
──也許,秀潔,蝶衣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戲,散了,也終不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