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影評▕ 《寄生上流》- 碾碎人的貧窮螺旋


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竄改不了的階級標籤
《寄生上流》上映距今已過一年多,運用許多譬喻手法這點,人人皆知,更有眾多的討論,甚至單以譬喻的邏輯結構來說,就貼緊符合電影的走向。以譬喻的定義來說,通常包含轉喻還有隱喻,前者轉喻是用相關物來代稱本物,而這要能夠成真,必須滿足現實相關性的條件。比如使用藍綠主色代稱不同政黨。
掉頭來講,轉喻的意涵,正是金氏一家在電影中想要做到的事,取代。
金氏運用假造的身份取代既有位置的人,包含管家、司機、家教以及治療師。然而,這個取代具有一個限制,如前所述,就是現實的相關性,只限於單一領域上的取代。為此,再怎麼高明的騙術,終究無法跨越領域上的差異,金氏一家與雇主一家,不僅身處於不同的屋子,更身為不同種類的人類,這也正是導演想要傳遞的主軸,階級的不可撼動性,意即不管基宇再怎麼努力模仿敏赫,本質的不同就像高聳參天的牆壁,讓人難以翻越。
以此來說,電影的突出,不只在於象徵多元,更在於黏著使用轉喻的精神,其主軸依然清晰,讓資本的階級如同真理一般,是座穩重不動的大山。就此,為何片名是「寄生」而非「晉升」,答案立體鮮明。畢竟,帶有味道的金氏,對於頂端者而言,就是異種,即使能夠奪取自己的性命,卻仍是他者,無法根本取代自己。
除了轉喻,譬喻更還有隱喻,指的是兩種不相關領域的交合,藉此創造出不同以往的意涵與自由。金氏家與朴氏家,就是分明的兩者,隨著劇情發展,越線開始後,隱喻越來越彰顯,味道也就越來越鮮明,自由的碰撞更發張狂。就此,趁著雇主去露營,霸地為主的玩樂,好似革命的第一槍,金媽甩出去的球,除了蘊含著無窮希望,更也砸碎了過往沒用的窮酸。
就此,我們明白金氏不甘於寄生,更想要跨過領域的限制,藉此完成跨階級的取代,或說自由的擴張。如果說轉喻是同種之物的取代,隱喻就不同種之物的取代,這正好也是觀影者隱隱期待的,從偷天換日的寄生走向投胎轉世的晉升。此刻,符號的疊加讓象徵逐漸鮮明,觀影者開始期待階級反抗的狼煙點起。然而,符號的疊加,在電影中,不僅沒有要帶出翻轉,更還鞏固了命運。
即使金氏家怎麼努力,也都無法從寄生過渡到晉升,甚至還要提心吊膽,焦慮被同樣的他者取代。代表機會與財富的景石,也不過是因為上流者的賦予,才有了意義,拿在窮酸者手上,頂多就是隨處可見的溪邊野石,剝取生命或許可以,但怎麼可能賦予生命更多色彩。多麼諷刺,石頭的意義並非來自石頭本身,而是看誰擁有了它,財富者拿著就是福氣,窮酸者拿著則為凶器。
整體而言,電影前半段利用越線的嘗試,擴張自由,讓觀眾在模糊中隨著反抗的激情來走,但後半段則用越線的後果,闡明階級的難以撼動。不只是金氏家被潑了冷水,投入其中的觀影者,其熱情同樣被滂沱的大雨給澆熄。由此可知,電影沒有帶出希望的感動,反而疊加了不同視角的失落,即使開展了冒險,卻什麼都沒改變,高牆依然高聳,落下的那一方,伸長了脖子還是只能仰望。我想,不管怎麼搬弄,階級標籤,就像是一輩子都撕不掉的靈魂烙印。
身份可以竄改,階級的標籤卻無法撕除

「味」與「位」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卻與金氏一家的走向有所落差,這之中的誤會,不是因為金氏一家做了什麼,而是因為自我理解的偏移。如前所述,對於上流者來說,金氏一家是包著人皮外衣的異種,講得難聽一點,帶著臭酸味的垃圾。如果是垃圾,怎麼可能像人一樣往上攀爬,還不是受限於社會束縛,隨著現實的殘酷去漂蕩浮沉。
片中的階梯差就是在強調上述論點,朴家與金家之間的物理落差,更也是權力落差。逃亡時不斷往下跑這一點,因而飽滿了落魄,狼狽也因沸騰的雨水不斷膨脹,淹滿著水的家,更在暗指滅頂之災的靠近。至於那顆帶給基宇力量對抗醉漢的景石,早就不再有希望,更像是一種嘲諷,提醒著基宇,階級宿命的不可抗性。此時,實際主軸終於真正鮮明,反抗這件外衣被剝除後,從中流瀉出的,竟是濃厚黑稠的困愁。
講回自我認知,味道,類比於階梯與景石,同樣扣合階級的意涵。說巧不巧,中文發音,「味」與「位」相同。這呼應了基婷的認知,人的位置,就是構築味道的關鍵。當然,這個位置,不只物理上,更包含了心理上,敏赫關注父母健康,基宇則為工作與否,經濟的寬裕程度,讓人以不同的切口來理解世界。所以,階級的無法擺脫,其中的可能,就社會科學,不只是因為錢,更因為匱乏讓人陷落於毒性的思維。
匱乏經濟學明言,匱乏會鑽入的潛意識,俘虜人的心智,把人囚於短視效應中,看得見立即性的危機,卻看不見長遠的需要。爾後,匱乏引發的隧道效應,不只讓人困囚於狹隘的視野中,更會剝奪人的認知效能,導致人們做出較為愚蠢的決定。
於是乎,不是因為窮人笨,所以才做出笨的決定,而是因為各種匱乏,不管是時間、金錢或是飢餓,都大大地侵蝕了人的智能表現。爾後,匱乏的影響,如同漣漪一般,讓人處理問題時遺漏了未來及完善性,治標不治本的狀況下,問題循環發生,越疊越多,陷入《匱乏經濟學》說的拋接球效應。就此,匱乏者的寬裕越來越少,活得越來越擁擠,不只財務的拮据,更包含時間、選擇以及思維的限縮。以此回頭,再看電影中陽光、打雷、大雨與淹沒這個順序發展,我想,那不只在暗諷事件或情緒的發愁,更代表了,匱乏者難以抵抗貧窮螺旋的牽引。
所以,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思維,高山的朴家,擁抱著365度的天空,金家在井底,只能以管窺天。再怎麼取代,再怎麼仿效,贗品就是贗品,禁不起一絲匱乏的脆弱,享受危險本就是資本階級的特權,畢竟,有錢不只帶來幸福,更帶來犯錯的空間。《寄生上流》以味道標籤出階級這一點,發音一致雖為巧合,卻幫助人進一步咀嚼,關乎味道,其所飄散出悲愁定位。
除此之外,「味」與「位」的相似,還有一點,通常不為人所知,當局者迷的狀況,人無法意識到所處位置,帶來的影響,就像金爸聞不到自己的味道一樣。然而,味的影響,卻是發散、持續且廣泛,如社會科學常說,人在情境中,即使擁有思考自由,也有範疇的限度。悲觀來說,自由意志的展現,還得包裹於宿命的選項中。就此,即使人人都有翅膀,卻不一定有足夠的高度滑翔。久而久之,不再使用的翅膀,甚至慢慢萎縮,某些人,就此忘了什麼叫做飛翔。
我想,貧窮真的是螺旋,讓人不斷被匱乏綁架,難以深思做出改變,猶如金氏一家,糊塗地佔領別人家,糊塗地賠上自己的命,從步步上升變成失速下墜,越活越擁擠。書寫至此,電影內的大雨,就筆者而言,好似在象徵潰堤希望與翻轉的社會排除。
綜合來說,原本承載自由燈火的電影,隨著雨的落下,逐漸失溫,雨後的陽光,甚至燒乾了希望。猶如片中不斷傳出的異味難以擺脫,角色的位置也難以挪動,不管是「味」或「位」,都脫離不了匱乏的專制,愁苦的影子拉得極長,觀影的心也蒙上了一大片陰霾。或許決定論遭到科學推翻,但回到社會,決定論的影子,緊緊跟隨。
人,或許就是草,隨著命運東倒西歪

善良的本錢,找不回的人性
心理學家榮格曾言,對比於意義穩固的符號,象徵仍在潛意識與意識之間來回游離,就此來說,象徵的外表,或許眾人皆知,但收斂於中的內涵與意義仍模糊不清,甚至存在著許多分歧。榮格分析師呂旭亞則給出了一個精確的詮釋,告訴我們,象徵就是未完成的符號,或是說一種充滿變動的有機存在。
談回《寄生上流》的影像符號,除了鮮明的山水石、階級、地下室、味道,特別引起筆者注意的元素,還有桃,一個被置放於電影中的鮮明要素,一個等著被人定義或是觸碰的象徵。
桃,在漢族文化,被古人意象為延年益壽的珍寶,甚至能連結神仙這個高尚的階級。就此而言,桃的嬌貴地位,不言而喻。以此延伸,就會發現桃可以勾搭著資本階級,對水蜜桃過敏的管家,則被理解成不對搭資本階級的低俗。為此,金氏一家,運用桃驅趕走管家這點,也才會讓他們有了錯覺,誤以為適應桃,就是上流族群。殊不知,階級狹縫中的半地下室,依然在人的腳底。
接著,再結合《桃花源境》來看,陶淵明描繪的仙境,同樣也在講善良的樂園,巧妙契合金媽說的「有錢人的善良」。由此可知,相較於《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性慾,嬌豔欲滴的桃,來到《寄生上流》,更像是金氏用來踏入上流的鑰匙,當然,這之中,不可避免的,還是承載了慾望。綜上整理,本文嘗試推敲了桃的象徵感受,雖然是後見之明,卻也讓人多了許多玩味。
除了桃,觀影時還有另一疑問不斷浮現,為何片中人物不乖乖合作,假若如此,豈不是可以繼續保持寄生嗎?這或許如金媽所說的,生命的皺褶,需要金錢來燙平。缺乏資本的人,沒有善良的成本,為了保護自己,傷害別人,無可奈何,是他們的位置中,唯一可以選擇的。
這一部份,英國曾有一份研究,訪問底層人物,對於自己以及其他底層人物的看法,受訪者都認為自己非常努力,至於他人都在擺爛不上進。
這份研究,或許不一定完全符合真實狀況,卻也有一番道理。首先,就心理學來說,人對自尊需求的渴望,往往會讓人帶著自利偏誤的濾鏡,朝向符合自身利益的切口來表述。然而,自利偏誤的產生,也是因為貧窮,集結了各種的負面標籤,比如失敗、問題、病態或缺陷,這之中,沒有關於系統的批判,全部都歸咎於個人的成因。
以此來看,為了避免陷落於社會評價的圍剿,除了把自己標註成例外,更要搭配利用攻擊,獻祭其他同志,以確保自尊價值的充足。由此可知,儘管都處於底層,還是無法有彼此諒解的寬裕,甚至充滿著人性的角力。我想,這也回答了前述的提問,對於匱乏的金氏一家來說,自尊與生存,都是首要必須滿足的需求,視野的狹隘,讓他們看不見合作帶來的長尾效益。如果說《異星入境》強調的是語言決定人的思維,《寄生上流》想強調的則是位置如何決定人的思維。
最後,不只《末日列車》有經典的左右抉擇,《寄生上流》也有,如同《小丑》中的角色罪不至死,朴爸也是。然而,不管是亞瑟或是金爸,殺人都是為了不變得空洞,即使那代表要走向癲狂,卻是他們找回人性的第一步。多麼諷刺,被宿命齒輪輾壓的兩人,竟然得透過非人之舉,才能找回人性。我想,在他們的眼中,那或許就是狹隘視野中,唯一可以緊握的曙光吧!
當然,扣下板機的絕對不會只有他們,整個體系的每個人,甚至被殺的人,多少都是殺人命案中的共犯。畢竟,貧窮橫跨個人、心理、系統,是全部人共同背負的業果。
越是虛構的故事,細節處越要真實-卡夫卡

結語
《寄生上流》的精采無需多說,即使劇情發展曲折,還是靠攏著清晰的主軸來推展,諸多的象徵、符號與意象,不僅不會讓人感到混淆,還能強化觀影時的觸動,雋永著光輝。我想,奉俊昊導演的高明,就在於讓作品擁有遼闊的空間,不只讓人玩味,也誘發人的思維的咀嚼。故此,即使電影以決定論來統治角色的悲苦命運,卻又為觀影者的自由意志,提供了多元的落腳點。
全文圖片來源-CatchPlay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延伸閱讀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怒怒心理師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你可能也想看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