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故事｜002 用文字當演員

翻譯的角色，很像說書人，很大程度應該要屏棄自己的靈魂，盡所能的還原書寫者想陳述的語境和意涵。因為這個成果，述說的是對方的故事。翻譯者更像是「代理孕母」，協助這個充滿生命的創作，換上東方面貌出生在中文世界。

但最開始，我卻舉步維艱，甚至已經翻了很多篇後，得推翻掉重新來過。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出於客戶端有兩方不同立場，我夾在中間所輸出的內容就會有問題，問題點在「轉述」與「翻譯」的落差。二是我雖然中文領悟力高，但英文與語法畢竟不好、詞彙量也只能仰賴線上翻譯，搭配大量的網路查詢，沒有相關的生活背景、領域專業知識，都對我是個硬傷。

與我聯繫的是A小姐，以這案件而言，其實她是出資者「甲方」。所以在最初討論中，一開始定調為翻譯「轉述」（使用我的文學式潤稿)。因此連合約中，都載明著以「轉述」的方式呈現，並非「翻譯」呈現。

但畢竟文字源頭是主廚，通過「轉述」，主廚的價值意識反而會被我的價值意識所蓋過，甚至因此大幅偏離。由於主廚是台灣人，在加拿大長大，慣用語以及生活、思維習慣，都是受西方教育，也因語彙量緣故，他不擅長以中文書寫，反而必須使用英文才能表達出隱喻、暗示等細膩的情致。慶幸能與主廚以中文溝通，並且他願意花費大量的額外時間，讓作品更忠於他原始思想。所以後來決定，將我的立場降到很低，專注在還原主廚的思維與意識，但仍然使用一點文學式的翻譯美感。

譬如 經典名句「You had me at hello」從英文視角來看，就是很美的一句話，帶點文學式的翻譯則可翻為：一見鐘情、一見傾心... 當然也可以翻成 「在打招呼那刻，你已擁有我了」「在說嗨的那刻，你擁有我了」...很多種詮釋。而要選用哪個陳述，則需要以作者的語氣、個性來決定。

補充說明一下這「轉述」與「翻譯」兩者間的差異： 「轉述」是我看懂後，以我的語氣與意識，用我的話去還原陳述，會帶有部分我個人風格的用詞，譬如上文中直接譯為「一見傾心」；而「翻譯」則是將自己完全放空，更像「通靈」，讓主廚的「靈魂」，通過我，以中文的樸實用詞說出而已。

但實際執行很有難度，因為許多用詞、語意，存在著中西文化差異，詞彙並無法完全照翻譯過來。每次我藏在文句中，有一點點偏向我的用語，帶有點華麗炫技、自我陶醉、甚至口號性質的文字，諸如「天馬行空」「以人為本」「將心比心」這類有點籠統空泛、不知所指的用詞，都會因為與主廚的性格不同，被他一眼發現挑出剔除，我大概就像躲在青花菜裡的菜蟲一樣，逃不出被發現一一夾除的命運，當然有些合適的用詞能留下來。

非常榮幸的是，我盡可能動用了自身的文化素養，將語境的高度拉高，盡可能地呈現主廚想傳遞的思想與價值觀。所以這次體驗，我感覺自己就像主廚的一道側影，用頭腦想像的方式、最貼近源頭的視角，一同參與經歷了那段歷程。

要把自己放空，去用「帶有文學感，卻用詞質樸的方式敘述」這件事確實難倒當時的我！這也才讓我自己意識到，用詞間充滿了一個人的「個性」。以行銷企劃十年的歷練後，我早已偏離「質樸」甚遠而不自知。這點從我在方格子早期的文章與現在語氣相比，也可看出顯著差異。但我確實更喜歡現在，因為更加質樸真誠。

換個方式理解，就像一個慣於言詞「高調」的人，要盡力的呈現「低調」；一個「大鳴大放」的人，要盡力改為「深沈神秘」。翻譯的痛苦，不只在於曠日費時的輸出、逐字逐字的修改，大多數的痛苦是在於，「我」藏不住我自己。

當時為了放空自己，通常在午後或是深夜作業，讓自己的靈魂處於一個相對穩定的頻率中。但時間有限，急就章的方式通常會給自己來一杯很好的威士忌純飲，處於一種微醺，讓自己放空，讓主廚的文字自然發生。

在翻譯的工作狀態之下，「我是誰」並不重要，而是讀者是否能從我的表述中，在文字背後看見形象立體、個性鮮明的「主廚」，我必須帶出那點能讓讀者接收到的文字靈魂。

最初的作業，是在完全沒接觸過主廚的狀態下進行的，完全只能靠想像。後來索性能找到餐廳的影音素材，裡頭有主廚的訪談，從他說話的方式、神情樣貌，去猜想他會如何用中文表達自己的書籍內文。

有趣的是，最開始有很長的時間，我需要把主廚的相片截圖放在桌面一角，感受自己是以一個男性、廚師、Tim（主廚名字）的角色發言書寫，這過程簡直就像「通靈」體驗。

當主廚文章中引用「赫賽」名言，我就買了赫賽的詩集來閱讀，由於翻譯版本差異，我就買了兩本來讀。也因此發現了「轉述版」跟「原文翻譯版」在思想陳述上確實差異很大，這是我以往沒有留意過的視角。

當主廚文章中寫道「蒼藍小點」（從宇宙拍地球的照片），我也會去實際查出處。當他在德國慕尼黑看「黑光劇」的時候，我就去看黑光劇的網站長什麼樣子，同時調動我自己的人生經歷，我曾看過俄國丑劇大師斯拉法的《下雪了》，劇團將大型空氣球滾到觀眾席互動，我就用回想，去投射主廚當時在觀看黑光劇的臨場體驗，他可能有的心境與震撼，感其所感的想像投射。為了更好的體驗美食，感受一個廚師會如何感受食物，老公也特別為我安排了一場人生首度的「米其林」。

就像一個讀劇本的演員，用文字扮演著不同畫風的角色，這種文字感悟力確實一種可以遷移的能力。也很有助於我自己的接案工作！

譬如我為「祈新婦產科—生殖醫學中心」撰寫文案時，很多時候會借用院長醫師溫柔內斂卻專業嚴謹的語氣陳述；而在幫「沛司寵物美容」寫文案時，則以輕鬆語調、搭配表情貼的方式撰寫；幫面向做高品質的復刻傢俱的「形象傢俱」寫文案時，就會調用復刻的原廠、品牌調性與設計風格，去選擇用詞，帶出經典、沈穩大器的文字感受。這些或許是我在讀中文系時，未曾意料到文字感悟力所帶來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