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達賴．轉世．箱子外思考

　今年二月底，西藏駐美代表的特助撰文，呼籲他國跟進美國立法，宣示中國政府若干預達賴喇嘛轉世，就是在破壞西藏人的宗教信仰自由，將受制裁。三月初，台灣圖博之友會又在集思台大會議中心舉辦「中共終極滅藏政策 VS 達賴喇嘛轉世」座談會，達賴轉世在一時之間又成為受人矚目的議題。

　流亡印度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在二○一一年宣布卸下政治職務退休，將權力移交給在印度的藏人行政中央後，基本上已結束西藏長期的政教合一傳統，此後他即很少過問政治，但他依然是西藏人的宗教領袖、精神領袖。隨著年歲的增加，他是否繼續轉世、又將轉世至何處、還有他個人對轉世的看法，就成了越來越讓人感興趣的微妙而又複雜的問題，它牽涉到的不只是宗教與政治、信仰與科學、理性與感性，還包括理想與現實、個人與族群、傳統與創新等層面，要如何解讀，就看各路人馬的立場和思考角度。

　整個問題最基本而核心的部分，也許是「轉世是否真有其事？」但我想科學至今不僅無法排除其可能性，而且糾結在這個問題上，多少是劃錯了重點。重要的是你要怎麼看靈魂轉世？羅馬的凱撒大帝說：「居爾特人所以能成為無懼的戰士，因為他們相信靈魂不會消失，而是在死後從一個軀體過渡到另一個軀體。」轉世這種信仰具有很多心理功能，「相信它，你就得永生。」愛因斯坦則說：「我不想也不願相信人可以在肉體死亡後又獲得重生，只有意志薄弱的人，因為恐懼或荒謬的自我主義，才會有這樣的思想。」這是純科學而有點煞風景的看法。人道主義者史懷哲則說：「輪迴轉世為現實提供了一個最愜意的解釋，印度思想就以此克服了讓歐洲思想家飽受挫折的難題。」他注意到轉世觀念能為塵世的很多難題提供方便而愜意的解釋，是一種得人心的思想。

　哲學家尼采說：「沒有真相，只有解釋。」在還難以得到真相的情況下，重點是你怎麼看、怎麼解釋，而其中最關鍵的人物恐怕非達賴十四世莫屬，因為他的人生、他的地位、他的使命、甚至他的智慧，都來自輪迴轉世。在漫長的時間裡，達賴對轉世說過不少話，讓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下面這段：「建立在西方科學上的基本假設常會限制你處理某些現實問題的能力，……譬如有個假設認為，每件事情都只能在這次的人生裡加以說明，所以，當你無法解釋產生某種行為或問題的原因時，大家就傾向於將它推給潛意識。這有點像你遺失了某種東西，但卻堅持說它必然是在這個房間裡，一旦你做此決定，你就限定了你的變數，你排除了它在房間外面或另一個房間的可能性。你一再地尋找，卻都找不到它，但你還是繼續相信它就藏在這個房間的某個地方。」

　「這個房間」就是「這輩子」，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是「這個房間的地下室」；而西藏或印度人所說的「前世」或「前前世」就是「隔壁的那個房間」或「隔壁的第二、第三個房間」。達賴喇嘛很巧妙、或者說很有智慧地把一個信仰的問題轉換成思考的問題。

　研究人類如何思考的專家喜歡使用「箱子內思考」、「箱子外思考」、「另一個箱子思考」等語彙，所謂「箱子內思考」指的是正規的邏輯思考、僵化的框框內思考，而「箱子外」或「另一個箱子」則是跳出窠臼、換另一個角度或標準來思考。幾乎所有這方面的專家都認為，「箱子外思考」或「另一個箱子的思考」比「箱子內思考」更有創意，而經常能為棘手問題帶來巧妙的解決。

　譬如有個人一看到水就會感覺不舒服，一大片的水更讓他產生莫名的恐懼，為日常生活帶來很大的困擾。他去尋求各種心理治療，但都找不出原因，也沒什麼療效；後來他接受「前世療法」，深度催眠後回憶起「前世在河中溺斃」，在「重溫噩夢」並宣洩他「內心的恐懼」後，他的「恐水症」就得到了緩解。今生今世是「這個箱子」，想在今生今世找原因是「箱子內思考」，而到前世找原因則是「箱子外思考」；「前世在河中溺斃」是真是假是另一回事，但它卻能讓「恐水症」得到緩解，的確是一種有創意的方法。

　達賴不直接回答「轉世是真是假」這個棘手問題，而將它轉化為「箱子內」或「箱子外」思考，也頗具創意。從他歷年來對相關問題的回答，我們也可看出他已從「箱子內思考」逐漸轉向「箱子外思考」。對於是否轉世，他從早些年說他「個人不想再轉世」到近些年說「個人沒興趣」，這些都屬「箱子內思考」（他個人就是箱子）；但他也越來越強調「族人的願望」、「要看大家如何決定」，這顯然就越來越像是「箱子外思考」了。

　至於轉世的地點，達賴也越來越明顯地指出「不會在中國境內」、「可能在印度」、「也許轉世成女人」，這也是典型的「箱子外思考」（中國和男人就是兩個傳統箱子）。而中共當局的看法則是「按照過去兩百多年的歷史，達賴喇嘛的轉世應該由北京認證，必須透過金瓶掣籤的方式，而且地點必須在中國。」依然嚴守典型的「箱子內思考」模式。

　這個問題顯然還有得吵，就看各路人馬如何各顯神通，除了比拳頭外，還要比創意。其實，轉世不只是個「思考」問題，還是個「市場」問題。人類的各種信仰、學說和知識，都是因「需要」而產生、而存在，它們的勢力及受歡迎程度，要看「市場」有多大。因為人類有渴望靈魂存在、希望能永生的心理需求，所以輪迴轉世的信仰就一直會有它的「市場」。但在今天，它的「市場」已經變得比較小，受到科學的打擊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它已不再那麼被「需要」。

　譬如過去有很多造成孕婦與胎兒死亡的難產，以前的解釋是「因為要來投胎轉世的靈魂在半路受阻」。但現在幾乎沒有人再這麼說，說了也沒人相信，為什麼呢？真正的原因是現代婦產科醫學的進步，使得絕大多數的難產問題都迎刃而解，母子平安；「要來投胎的靈魂在半路受阻」的說法不再被「需要」，沒有了「市場」，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被淘汰了。但因為人類還有很多精神疾病、生老病死問題，依然找不到原因、缺乏讓人滿意的解決方法，所以「前世因果」就還有它存在的空間，依然被「需要」。

　從這個角度來看達賴喇嘛的轉世問題，為什麼它最近會成為受矚目的議題，西藏人、中國、美國、西方各國都對此產生濃厚的興趣？因為它在這個節骨眼上成了一個「被需要」的問題，具有很大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