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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裡的野鴿子 回首王尚義

2021/02/2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有一年,我應全國高級中等學校教育產業工會之邀,到台中演講「擦亮快樂學習的神燈」。我野人獻曝,提了些如何激發學生好奇心、求知慾、認識知識之華美與開拓心靈視野的建議,問答時間有位老師問我對王尚義有何看法?
 大概因為王尚義是我醫學院的學長,而又同樣在寫作、同樣對哲學有興趣的關係,以前就有好幾次被問過類似的問題,甚至還有人問:如果能穿越時空,那麼我在碰到困頓徬徨的王尚義時,「會給他什麼樣的建議?」
 因為被問而讓我思考過相關的問題。王尚義的確很獨特,也令人難忘,即使到今天,他的幽靈還是像野鴿子般盤旋在不少邁入黃昏之齡者的天空。現代的年輕人對他也許比較陌生,但他的人生經歷、思想與情感依然有不少值得大家品味與省思的地方。
 王尚義讀的是台大牙醫系,在學時即熱愛哲學與文學,除了寫作,也畫畫、拉小提琴,多才多藝。但不幸在畢業後不久,即因肝癌而英年早逝。身後,家人、朋友整理他的作品與遺稿,出版了《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及《野鴿子的黃昏》等六本著作。一九六九年,一位初中少女離家出走,寫給朋友一封遺書,兩個月後,遺體在木柵指南宮後山被發現,身邊遺物中有一本《野鴿子的黃昏》。當時社會普遍認為,王尚義的作品瀰漫著灰色虛無的思想,是讓這位「文藝少女」走上自殺絕路的一大原因。
 王尚義有一首短詩:「我們這一代 ∕ 這一代有靈魂的年輕人 ∕ 那一個不是沉浸在淚水中 ∕ 那一個不是漸漸地被痛苦融化淹沒 ∕ 日子是苦的 ∕ 沒有指望 ∕ 活著就像多餘 ∕ 我們掙扎 ∕ 我們追求 ∕ 我們徬徨 ∕ 我們浮流在整個時代精神幻滅的泡沫上 ∕ 沒有出路。」
 的確相當的虛無灰色,但重點是「這一代有靈魂的年輕人」。王尚義所生存的那個年代比現在要來得高壓、閉鎖、困苦,有理想抱負的人難免會因為看不到出路而鬱悶、頹喪;而多愁善感、「有靈魂」的年輕人在沒有指望的追求中勢必更加徬徨與痛苦。但我想王尚義若不是英年早逝,在過了「強說愁」的人生階段後,他對時代和人生應該會有較為開朗、踏實、圓熟的看法。
 王尚義的虛無與哀愁,除了本性和時代氛圍外,跟他的學醫顯然也有相當關係。他在文章裡經常透過一個讀醫學系的「他」來表達醫學教育對他年輕生命的衝擊,在〈孤星〉一文裡的「他」,上生理實驗時,當同學們對依然還活著的青蛙開膛剖腹,認真觀察學習時,「他」沒動過一次手,沒逞過一次英雄,當別人輕快殺戮的時候,「他」抬起迷惑的眼睛,朝向窗外。偶爾,「他」走到教室講台邊掛的一架骷髏標本前,握起骷髏的手,似乎在和它談什麼知心話。三年過去了,聽說「他」放棄學醫,重考大學,考上了哲學系。
 在〈孤立的角色〉一文裡,「他」第一次解剖屍體時,「面對著那冷濕的一團肉,那生命平靜的歸宿…這鮮明的事實,這殘酷的謎」,讓「他」覺得「啞然悲悽」,而「沉入宗教的神祕」中,怯弱詢問「生與死的根底,人類的過去和未來」。為了探究和思考這些問題,「他」決定轉到哲學系去。但當小說中的「我」介紹他去見哲學系系主任後,主任先是不以為然:「哲學雖然好,可是不能當飯吃呀!」後來又「格於學則」,沒有轉成。
 三年後,「我」生病而住院時,遇見了當實習醫師的「他」,此時的「他」已顯得有點犬儒,當「我」抱怨醫護人員對病人缺乏感情時,「他」苦笑:「不是沒有感情,是麻木了,像風塵裡的女人,對愛情沒有反應。」但「我」看著他的背影,卻可以感受到「他」的寂寞、孤獨,「他與人生面面相對,他內心隱藏著存在的真實病痛。他有完善的渴望,卻被囚在殘缺裡。」「他的扮演至終是戲謔的,至終是戲謔裡的悲哀。」
 在現實世界裡,王尚義確實是有過想轉到哲學系去的念頭,但因家人反對而作罷。他的文章除了訴說醫學教育讓他產生的生命反思外,也提到不少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思潮對他的影響,他談及的沙特、卡繆、齊克果、雅斯培、海明威、杜斯妥也夫斯基等人及其著作,也都是我大學時代所仰慕和愛讀的大師,我想我對王尚義的經歷與心思可能會比別人多一些「感同身受」。
 在醫學生時代,我也有過跟王尚義同樣的經驗,但感受卻不太一樣。我曾在《實習醫師手記》裡描述這些經驗和感受:在生理實驗課,我們的對象是一條狗,當同組同學對開腸剖肚的狗進行各種實驗,認真記錄實驗所得時,「我則一直注視著被綁在板上的狗,牠茫然無告的眼光,以及斷續抽搐痙攣的身體,似乎在向我表白什麼。」實驗結束,想讓已奄奄一息的狗早點解脫,但卻無人動手,我說「我來」,然後拿起解剖刀,一刀刺入牠的心臟,鮮血噴上我握刀的手,我的眼眶和手都濕潤了。「如果我必須做兇手,我願我是一名高尚而仁慈的兇手。」
 在大體解剖課,每天早上我必須像澆花一樣在屍體的臉上身上澆水,像園丁觸摸花木一般觸摸它,用一個學期的時間將它解剖得體無完膚。然後在期末考時,同學們像死刑犯般排成一列,蒼白的臉上張著無眠而充血的眼,被一個個推進充滿屍體的考場……「生命到底是什麼呢?醫學教育為我提出這到難題,而且讓我越陷越深。」然後我們被帶進醫院去觀看一群活生生而受苦的生命。「屍體笨拙的姿勢、腐敗的氣味,病人的不幸和痛苦,均使我沈思且哀痛。每一隻祈求的手,痛苦的臉孔似乎都朝向我……」。
 這些對我也是無情的折磨,但也許我的思考沒有王尚義那樣深刻與透徹,我並沒有因此跌入消沉灰暗的深淵,我反而從王尚義和我都喜歡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伊凡.卡拉馬助夫的身上得到了救贖。伊凡雖然也是個虛無主義者,對一切感到絕望,但卻還是願意認真生活,因為他相信「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他的「拒絕獨自進天堂」成了當時鼓舞我的一個信念,我在〈白衣.誓言.我的路〉裡就說:「拒絕獨自進天堂這種伊凡式的解決方法,並非什麼高超的道德原則,而是一種悲憫與憤慲,對生命何以有這麼多不幸和痛苦感到悲憫與憤慲,這也是我所選擇的方向。」
 雖然我畢業後沒有當臨床醫師,但我在普及醫學知識的《健康世界》全職工作了六七年,為的就是「償還欠醫學的債」,對當年供我盜取生命奧秘的屍體和病人的一種回報。當然,我也必須感謝上蒼垂愛,不像王尚義英年早逝,才讓我有機會做這些事。
 那我當年是否有過想要轉系的念頭?雖然我也對文學、哲學有興趣,但老實說,我從未想到要轉系,連一秒鐘都沒有。大一的國文老師曾開玩笑地說我應該唸文學院,我笑著回答:「文學和哲學我自己念就可以,為什麼要轉系?」有人也許會認為我太臭屁,但因為我當時的夢想是想要「做個知識分子」,而喜歡文學和哲學、想對社會盡點責任,正是知識份子應有的本份,讀什麼科系都可以做知識份子,為什麼一定要轉到文學院去?
 當然,因為醫學系的功課較重,會壓縮、排擠我想給文學和哲學的時間。我在當年的一篇文章裡訴說了這種心情:「桌上擺著一本《神經解剖學》和一本《莊子白話句解》,當我的手伸出去的時候,我就面臨一個痛苦的抉擇:我是要隨波逐流地做一個分數主義祭壇上的供品呢?還是要擺脫一切做一個人生意義的參透者?當學奴非我所願,做超脫派後果堪虞;前者須有耐心,後者須有魄力;前者可能一帆風順,後者可能荊棘重重;我徘徊在這兩個類型之間,不知如何取捨……。」
 但大概是因為我對文學和哲學的「愛」不夠熱不夠深,我才能順利地唸完醫學系,也考上了醫師執照,不過我還繼續讀我喜歡的文學和哲學,也寫了些東西。後來還讀到一九八一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史匹利(R.Sperry,他以對分裂大腦的傑出研究而獲獎)的預言,他說廿一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將是來自腦神經生理學界。讀完醫學系,深入醫學的尖端領域,搞清楚人類的意識、思想、認知是怎麼一回事,再去研究哲學,不是更好嗎?
 當年的《神經解剖學》和《莊子白話句解》曾讓我面臨痛苦的抉擇,但幾年前,我寫了一本《莊子陪你走紅塵》,寫完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我就是用我所理解的腦神經生理學去闡釋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特殊體驗的。它,應該也算是一種人生哲學吧?
 王尚義的所有作品都完成於學生時代,就作品的廣度與深度來說,學生時代的我是完全無法和他相比的。雖然他的散文與小說有濃厚的灰色虛無色彩,但從論述性的文章裡仍可看出他對人類命運的關注與理想社會的嚮往,他其實也是一個氣象恢弘的知識份子。如果不是病魔纏身,那麼在走出陰暗的書房,踏進光亮而喧鬧的社會,接受現實的淬練後,他應該可以有較務實而積極的想法與作為。
 至於他說想轉到哲學系,我覺得這更像一個隱喻,因為哲學系必修的哲學概論、理則學(邏輯)、中西哲學史、形上學、知識論、倫理學等,跟他想要參透的生死究竟、生命意義、宗教神秘、自我追尋等其實都殊少關係。王尚義所意指的更像一個人的「安身立命」之道,而它不管你學什麼、將來做什麼,只要自己好好體驗、認真思考,都可以有所得,只有從自己走過的足跡裡建立起來的知識,才是最貼心的。
 在邁向人生黃昏時刻的我,回首王尚義,看到他彷如遠方暮色中的一隻野鴿子,正踽踽獨行,然後振翅,飛入灰茫的空中。
 我欣賞他、尊重他,但不羨慕他。他是他,我是我,生命的價值就在於彼此互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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