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那只是某種趨勢的興盛和衰滅,但是對我們來說,卻是我們的生命。」——《別讓我走》
全球肺炎肆虐,二〇二〇迄今,普世經歷著疫病的一年。許多幾近束手無策的生命,伴隨呼籲、眼淚與嘆息,等待著在哪個奇蹟的時機點獲得拯救與療癒。是這樣的一件事,我們或可假定,因為「治療」與「痊癒」借助外在力量的介入,使得「病」,並不能被當作一個單純的、僅發生在「患者的身體」這一個封閉系統裡的可逆反應(健康到染恙再回到健康)。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別讓我走》架設了一個科學、醫學日益進步下的一九九〇年代,訴說英國開始培育複製人並移植他們的器官,來解決過往人類社會上被視為絕症的臨床難題。
每週接受健康檢查的複製人們——「學生」,以全住宿制生活於名為「學校」的隔離機構中。在那裡,他們和同儕共度童年與青春期,接受學科、術科以及生活自理能力等方面的教育。畢業後,學生們始得踏入「一般人」的社會,首先擔任器官捐贈前輩們的看護,並於最終步上彷彿拓印般相同的命運。「學生」們並無父母,也沒有姓氏,雖然接受性方面的教育,但不具備生育後代的能力。包含主角凱西在內,他們是一群純粹的降生者和宿命的執行者:
「你們這一生都已經安排好了,你們會長大成人,然後在老化前,甚至進入中年以前,就要開始捐出身體的重要器官。這就是創造你們的目的。」
看見這段文字時,筆者從求學過程中閱讀過的文本經驗,憶起猶如基督宗教《聖經》時常提及的「羔羊」概念:無辜、無殘疾且沉默。
在拆解「療」和「癒」的過程,我們不妨說,由他者替代己身承受病苦這樣的模式,最終所追求的,無非一種「還原至無瑕疵」的健康狀態。然而在超越自身修復能力的情況下,那些不可消滅的病與傷痕,只好在道德層面尋求位階次一等的對象來轉嫁。正如羔羊在希伯來文化中,以動物之身服務萬物之靈的神的兒女,「療癒」一詞,置入《別讓我走》的時空,於焉生成了所謂剝奪者與被剝奪者之間的角色地位。用自己身上的器官去療癒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便是凱西與其他學生們被賦予的功能,甚或,是在被預設好的體系下的唯一價值。矛盾的是,猶如學校創辦人所說的:
「我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要求學生捐贈器官。另一方面,卻又反對把你們當作真正的人類。」
不論是猶太觀念中的「選民」,抑或是十數個世紀後不同國家的殖民主義、奴隸、種姓制度等思想,皆有像是《別讓我走》內容般需要營造出階級落差的共通點。在道德以及主張最大效益的層面上,人們會認為,用低一階的事物來換取較高級的好處乃一樁划算的交易,並且,由於效率上合理,在執行時就可以提高正當性、降低罪惡感。我們迫使羔羊喪失身體自主權,補償性地,賦予他們一定品質的物資及生活條件,或甚至以「守護安全」為名的豢養,來成全一種人造的純潔,用以對自身的污穢、罪愆進行懺悔和贖罪。西方文化裡,老、病、死是構成凡身肉軀的限制;罪(sin而非crime)則破壞靈魂的絕對完美。兩者同樣衍生裂隙,妨礙人以及人所信仰的——神或健康或其他——的連通。向古老的神進獻羔羊的行為,其實,也就類似將器官由複製人身上摘除、置入另一具自然受孕生成所以地位較高的人體。一者除罪,一者除病,並在完成移轉的儀式(手術)後,由被剝奪生命/健康者繼承注定邁向的衰弱與凋零。
依照〈舊約〉的記載,犧牲用的羔羊不可超過一歲,在宰殺時也不若其他動物,會發出哀悽的叫聲,而是靜默地死去。羔羊的特質包含稚嫩、溫馴還有服從,只是這些特質,或許也映照了學生們的話語權,都是被剝奪自由後才殘留下來的結論。知道了自己成長的環境與身旁人們的目光所承載的真相,凱西與同學,甚至更年長的、他們不知名的學長姐都曾向上位者請求過,將器官捐贈以外的人生途徑及權利給予他們。學生們透過繪畫、勞作、寫詩和論文,試圖證實即便出生的方式不同,擁有創造力的他們也同樣可能擁有感情、思想、選擇意志和未來;在被稱為「捐贈者」的趨勢與群體之下,尚有凱西、湯米、露絲等的名字,以及這些人作為個體的獨特性。需要再次意識到,謠言與病毒,每一份傷痕還有情緒的陰暗,經常造就非自願的代償人,而我們不應抹殺所有的療癒故事背後,提供溫度與光的,那些影子。
讀《別讓我走》,筆者認為,最大的價值在於重新思考療癒關係背後的價值與剝奪,並透過這樣的反省與探討,檢視我們在疾疫的年代那些可能麻木的,對病和不正義境遇的承擔者所應有的同理和憐憫。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張淑貞 譯),ISBN471-770-209-106-4,臺北:商周出版,2006。 Naomi Janowitz《Inventing the Scapegoat: Theories of Sacrifice and Ritual》,Dept. of Anthropology,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ittsburgh, PA, 15260 USA,2011
嗜寫者,本名黃昱禎,藍墨水文藝社第五屆副社長,現為輔仁大學義大利文及日文系雙主修學生,於2018年赴羅馬UNINT大學交換學生,立志用各種語言說各種故事。高中小說作品〈偷〉曾獲中臺灣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