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是一位非常需要安靜的作家。有一回,他的住家樓上在整修房子,普魯斯特被吵得受不了,就上樓問正在施工的工人:「你們一天有多少薪水?」接著普魯斯特就拿出一樣的錢賄賂這些工人,拜託他們不要施工了。
不只普魯斯特,許多作家都對安靜有特別的要求。例如波特萊爾就曾經說,當他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就是他一整天最舒暢的時候,因為他終於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享受片刻的安靜與孤獨。卡夫卡也曾說,他非常想要住在一個安靜、孤獨的旅館房間,好讓他可以自在寫作。
普魯斯特、波特萊爾、卡夫卡,都是生在 19 世紀的歐洲人。這並非偶然,因為 19 世紀的歐洲,恰恰經歷了高速都市化的過程。這幾位作家在接受都市文化滋養的同時,他們的心靈,也都被都市的噪音所騷擾。
20 世紀初的德國哲學家 Max Picard 寫過一本小書(可能也是他最著名的一本書),叫做《沈默的世界》。書裡面 Picard 就指出,「沈默」其實是溝通的根本,但廣播、收音機發明以後,沈默不再可得,現代人也很少有機會沈靜下來,傾聽自己或他人的聲音。
然而,歷史的弔詭與妙處就在這裡。當全世界都在變得吵雜的時候,有一個地方,卻逐漸從吵雜走向靜默。這個地方,就是監獄。
在 18 世紀以前,歐洲和美洲殖民地的監獄,都是非常吵雜的環境。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時期的監獄,通常都設在城鎮裡面,與住宅區、工商業區並未區隔。有可能你在上菜市場的途中就會經過監獄,並且你還可以透過柵欄看到裡面的慘況 ── 數十名囚犯不分男女擠在狹小的空間,排泄物隨地流淌,有些人不但沒有睡覺用的草蓆,甚至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有。
這些都是故意要讓人看到的。背後的想法,就和「斬首示眾」是一樣的:當你看到犯人們的慘況之後,就會警惕自己,千萬不要犯法。
但有些人卻不這麼想。在倡導美國獨立的同一批思想家當中,有不少人同時也投身了監獄改革。他們這幫人認為,監獄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殺雞儆猴」,而是要讓犯人在獄中改過自新。
怎麼樣讓犯人改過自新?首先,要把監獄蓋在非常偏遠的郊外;其次,要給每一個囚犯單人的隔間;並且,要嚴格禁止犯人講話。這些措施背後的想法,就是希望犯人和社會斷開一切的連結,讓他們忘記原有的身分與社會關係。在獄中,這些囚犯還必須從事木工、製鞋等工作,好幫助他們將來以全新的身分離開監獄。
這樣一種以「改造犯人」為宗旨的監獄,在 19 世紀達到了一個高峰。這時期開始出現一種新型態的監獄,叫「全景敞視監獄」。全景敞視監獄是一種環形的監獄,正中央設有管理員室,方便管理員隨時監控任何一間牢房裡面的囚犯,也讓犯人隨時隨地感到被監視。
在全景敞視監獄裡,「靜默」變得更加重要了。不僅囚犯要靜默,管理員也要靜默,獄方人員在送餐的時候,鞋子和餐車也都要套上最好的消音設備,因為一旦任何一個囚犯聽到了獄方人員的聲音,他就有可能判斷出獄方人員所在的位置,他也就能夠有一瞬間鬆懈下來,覺得自己不被監視。而這樣短暫的鬆懈,是不被全景敞視監獄所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