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三級警戒下,相信好端端待在家裏的我們,也很難完全不受疫情的影響:疫苗到貨了沒有?每日確診人數是否持續下降?死亡率怎麼一直升高?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可以打疫苗?不只這樣,看著方格子的格友們每週更新文也都和疫情脫不了關係,種種心理壓力之下,讓我連續五週都在寫跟疫情有關的文章。稍稍冷靜了一下,覺得疫情下還是多轉貼公衛、疫苗、病毒專家的文章,對社會才有正面的影響;而自己產出的疫情文因為情緒的問題,很難不流於謾罵,還是先暫停一下。接下來還是回歸介紹經典的主旨,繼續介紹值得一再重讀的不朽經典。
講到民國作家蕭紅,她的名著「呼蘭河傳」差不多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寫成的:中日戰爭爆發後,她從武漢、山西、重慶一路逃到香港,在一路兵荒馬亂下,卻彷彿完全不受戰爭影響似的,為她位於東北的故鄉呼蘭河城,寫成了這部揉合鄉愁、幽默、批判、悲壯於一體的傳記,而她本人也在完成此書後兩年在香港病逝,年僅三十一歲。這部描寫故鄉的自傳體作品,雖然是在戰爭期間完成的作品,卻奇蹟似的完全沒有戰爭的氣息以及一貫的抗日情節,可見得寫作時的蕭紅,其心靈已經完全超越了現實的羈絆,如宗教家般虔誠的埋首於故鄉的點點滴滴。對照於在三級警戒下屢屢失態的我,優秀作家的心靈強度真的令人難以想像。
已故的香港著名文評司馬長風這樣介紹這部作品:
這部小說分七章,第一章寫小城風貌,第二章寫小城的年中盛事,第三章寫老祖父,第四章寫鄰居,第五章寫小團圓媳婦(童養媳),第六章寫寄人籬下的老光棍有二伯,第七章寫磨官(看驢拉磨的雇工)馮歪嘴子。以小城為主軸,沒有什麼曲折動人的情節,而東北的小城小鎮,又那樣荒涼簡素;所寫寥寥幾個角色,也都是灰色的小人物,就像腳踏的土、路旁的石、荒野的草,從來不會吸引人注意的;可是蕭紅那隻點鐵成金的筆,竟把他們寫得那麼鮮活可愛,顯出了非凡的才能。
我們先來看看作者如何描寫跳大神的場景: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的響,大神也唱得分外的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唱著:「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的走,要慢慢的行」大神說「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兒不算難…」這唱著的詞調,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著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寫人、寫景、寫情,一氣呵成,金句連連,無懈可擊,這樣的筆力可說直追「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蕭紅的文字相當口語化,沒有繁複的書寫,但是卻蘊涵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敲擊著讀者的靈魂。來看看作者描寫(為死人做陰宅的)紮彩舖的工人: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煊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的手。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亂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裡糊塗的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的過去了。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了,長不大也就算了。…
光鮮亮麗的陰宅,和活得很辛苦的工匠們形成強烈的對比,有如刀子般直接在讀者的心裏劃一刀,沒有血淋淋的批判,卻盡在不言中。在本書中,蕭紅對舊社會的批判都是用極其輕鬆的語氣悄悄帶過、卻都帶給人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來看看作者描寫受公婆虐待而自殺的女子們: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的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裏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於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這段酸度破表的文字,卻帶給人無窮的悲哀,連只能去跳井上吊、受盡折磨的中國女人,還要被傳統社會隱而不談,不愧是魯迅筆下的吃人社會!
除了沈重的題材之外,「呼蘭河傳」還記錄了作者小時候在家裏花園悠閒的生活:
太陽在園子裏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可是白雲一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洒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祖父的草帽那麼低。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蓆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呼蘭河傳」創作的地點,從武漢開始,經過山西、重慶,最後到香港,期間經歷不穩定的男女關係(與蕭軍分手、與端木蕻良草草結婚但關係不佳)、日軍轟炸重慶、目睹香港陷落,用「顛沛流離」已經無法形容她所遇到的惡劣情境。蕭紅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讓呼蘭河城的人、事、物,昇華為照耀花園的太陽,驅趕現實生活的無邊黑暗,「呼蘭河傳」就是蕭紅的「天鵝之歌」,是必須在死前唱出的最優美的詩歌。
和張愛玲不同,蕭紅在台灣的知名度不高,除了因為早逝作品不多之外,她的共黨背景也是一大阻礙。不過很幸運的,她的巨著「呼蘭河傳」在台灣的實體書店或網路書店都還買得到,可見得還是有群死忠的讀者在默默支持著蕭紅。「呼蘭河傳」第五章的小團圓媳婦和第七章的馮歪嘴子是重頭戲,期待讀者能真的打開「呼蘭河傳」,好好的領略一下這兩個故事的力量,只是記得要準備好整包的面紙,這兩個故事實在太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