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0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生命廢墟裡的幽光,穿越半生的永恆少年。——《猜火車》

疫情拘束了結黨狂歡的自由,想要見面的心情被無限期地懸擱。這種寂寥蔓延開來,我忍不住想起猜火車裡那種光天化日下的末世景觀。廢墟般的大房子裡滿是頹廢的人們製造出的破敗痕跡。
堆積在門外揉爛的香菸盒、滿是污漬的地毯、充滿濕氣且黏膩的氛圍圍繞著角色們。這是他們的現實,基於這樣的現實,他們試著用自己的方式逃離這個噁心的地方,開啟了故事。
猜火車的背景我想也無需再多做論述,電影的本身很單純,單純到用任何的電影專業去分析都顯得多餘。

|頹廢的價值觀如何成立?
小時候看這部電影的時候留下的印象,是一群道德淪喪的年輕人不斷偷拐搶騙,用錢換取毒品過日子的電影。
而首先我想釐清的就是這個印象,從這個直觀的反感來看為何這部電影會成為經典,而不是不知所云的自溺。⠀⠀
在猜火車1(T1)的一開始,主角Mark一長串叛逆的獨白裡,其實為這兩部電影道德淪喪的價值觀定下了錨。選擇未來,選擇生活,選擇成為一連串的選項堆積而成的沈積物,然後死掉。
為什麼人只有這一種選擇?Mark選擇不去做選擇,活在隨時開放且不被過去和未來束縛的當下。
然而為什麼積極進取、選擇自己的未來、結婚生子然後老去的價值觀,一向適用在主流電影甚至主流社會的信仰,卻被主角棄如敝屣呢?為什麼青年們寧願活在海洛因的沈醉裡,不願意體驗真實而豐富的現實生活呢?⠀⠀
我想我無法跳過社會結構的論述,仍然必須從體制說起。
從電影線索中猜測,Mark身處1960年代以降英國的工人階級家庭,他所面臨的是父輩的低薪和教育劣勢,還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勢必世襲在他身上的人生。在這樣的環境中,Mark看見人們口中的「自由」不過是被新自由主義置換了的「消費自由」;「選擇人生」不過是「選擇擁有哪一種物質」的人生。
成為某間公司裡的小螺絲、買大一點的電視、大一點的房子、忙著選擇逃避面對自己、忘記自己是誰、年老時看著孩子成為你的複製品⋯⋯
這對Mark來說毫無意義,於是他們選擇不去選擇未來,不去選擇任何的可能性,活在此時此刻。
Mark的想法並非無病呻吟,我無意引經據典,但是由此我們必須論及現代社會的困局,也就是深度經驗的喪失和人與自己的疏離。我想這是這些經典電影的敲門磚,讓我們能夠理解一篇篇建立在現代性基礎上的末世預言。
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勢必不難想像,我們的生活世界是一個高度依賴科學、技術、經濟的維度。想想生活中至高無上的那些標準,無一不是以效率、效益、數字為取向。科學革命掃除了宗教的宰制後,失去信仰的人們只能依賴這些理性標準,才能繼續存在下去,科學於是被奉為新的上帝
在一切講求「客觀」、「驗證」的世界裡,感性、感受和深度經驗被排擠至社會邊緣,被視為一種個人的、非必要的學說。關於「意義」的問題被無限期懸擱,整個世界瘋狂地追逐效益。
工業革命後資本主義的成長無限上綱,滲透教育、宗教、藝術場域。流水線的製作方式削弱了人的個體性和特殊性,人們成為可替換的機器,從此失去抵抗結構的能力。
然而在無上限追求效益的同時,資本主義的內在漏洞卻也隨著它的急速發展而顯露出來。當愛情、友情、自我實現的追尋都淪為效益衡量的時候,人們開始感到一種無可填補的空虛。
總有一些神秘的因素是再多的社交技巧分析、情感歸納統整、或是自助雞湯書籍無法概括的。不論交友軟體利用大數據配對了多少「靈魂伴侶」,你仍然隨時在觀望下一個更適合的人;不論文化工業複製了多少教你活出自己的文字,你仍然對「自己」這個概念一頭霧水。
那些消失的深度經驗和感受在午夜夢迴困擾著我們,逼迫我們意識到自己仍然是個活生生的人,渴望意義、渴望真實且原初的情感。⠀⠀
為了安定這樣意義喪失的社會,新自由主義給了我們一些幻見,讓我們能在天竺鼠的滾輪上跑的又長又久。高到永遠買不起的房價、更高層級的物質享受、更光鮮亮麗的形象⋯⋯⠀⠀⠀⠀
而這也正是Mark看見的世界,富麗堂皇的生活之下是空洞缺乏深刻意義的紙做骨架,「自由」被置換成自由選擇要什麼樣的工作、消費什麼樣的產品、開什麼樣的車、待在什麼樣的階級。然而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沒有人在意答案。
Mark決定不做選擇,鎮日沈浸在海洛因裡。這是對上述一切的反抗。當人有權選擇不做選擇,才是真正自由的。
猜火車的價值基礎建立在意義破碎的現代社會之上、在階級結構看似流通實則封閉的現實矛盾之上、在人的存有與世界碰撞的認知衝突之上,以最簡單的故事直指文化的核心創傷。
它反對一切美化現實的視覺呈現、反對可能被窄化或收編的媚俗。電影透過Mark夾在自我頹廢的虛無世界,與臣服於消費主義的乏善可陳之間那股躁動的焦慮,作為引線,點燃一整個時代的癥結。
至此,也許我能夠以最淺的、拙劣的闡述,試著釐清這部電影之所以為經典的基礎面向。

|丹尼鮑伊的虛無世界
在猜火車兩集電影中,我們不難發現角色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格格不入。小小的人在巨大的體制中,發生許多會被影評歸納為「黑色喜劇」的荒謬景況。在T1的敘事策略中,我們一開始便進入了角色們極度厭世與反社會的生存狀態裡。
隨著Mark的觀點看著他數次試圖戒毒、復又成癮、搞砸身邊的一切、最後背叛自己的朋友,捨棄了家鄉去「選擇未來」。乍看之下Mark似乎能夠改邪歸正,回到常軌,然而在T1的片尾,Mark並不只是背叛了朋友,他也同時必須背叛那個不願選擇生活的自己。「選擇生活」仍然像某種無上律令召喚著他。
也許有些人把結局解讀成浪子回頭,把電影看作是對頹廢與沈淪的批判。但我認為藉由背叛與逃離的回歸,卻隱藏著更深沈的黑暗。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千百條理由其實都是狗屁藉口。事實就是,我是個壞蛋,但我能改,我要改過自新。這是最後一次,從現在起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大步向前,選擇生活。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會像你一樣,有工作、家庭、在弄個大電視、洗衣機、汽車、光碟播放器、電動開罐器、健康、低膽固醇、牙醫保險、還房貸、休閒服、行李箱、三件式西裝、打手槍、看電視、吃零食、生孩子、逛公園、朝九晚五、打高爾夫、洗車、穿運動服、過聖誕節、領養老金、免稅額、清水槽、改邪歸正、安居樂業、然後等著死掉的那一天到來。」
「我是個壞蛋」藉由對自己人格的全然否定,換取回到正常世界的門票,這是Mark的故事,也是世界的某種真實。必須依賴大筆橫財,才能從垃圾堆中翻身,免強在光鮮亮麗的倫敦過上小中產階級的生活。
上段論述提到了資本主義導致人與自己的疏離,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在此刻表露無遺。人再也不像人,成為機器一般的存在,用效益的眼光審視他人,甚至為了要融入這個瘋狂運轉的世界,你必須要悖離那些形塑自我的生命脈絡,愛過的人、童年的往事、成長的地方、不堪的回憶⋯⋯這是政治性的指控,卻也同時是個人存在上的選擇。
Mark雖然滿懷期待,看向光明的未來,但是從此他要付出的代價,都在猜火車2(T2)中回來索償。⠀⠀
「選擇沒有兌現的承諾,想像自己能改變一切,選擇從不曾從錯誤中吸取教訓,選擇重道覆轍,選擇慢慢認命,接受你能力所及而不是遠大的夢想,退而求其次和接受現實,選擇失望,選擇失去你愛的人們,他們死去時你的心也死去一部分,直到你明白未來有一天,他們都會一個個離開,你將一無所有如行屍走肉,選擇你的未來,Veronika,選擇人生。」
20年後,那些在大街上恣意奔跑的小伙子仍然跑著,然而他對生命的熱情已經褪盡,一跤摔在健身房的冰冷地上。
人生的荒謬景況接踵而來,Spud因為夏季消失的一個小時而失去了一切、裝了心臟支架的Mark不知道接下來30年的人生要何去何從。⠀⠀⠀⠀
到頭來20年前那被偷走的12000英鎊根本無足輕重,是否離開蘇格蘭也毫無意義,最後我們要面對的除了社會之外仍然是自己,懦弱、懶散、自私且狂妄的自己;背叛愛人、朋友、離開親人、追逐幻想的自己。這是T2的核心,也是創作者的心境。
這個世界是無欄可憑的,左派社會主義不是這一世的解答、上帝無法給人們救贖、資本主義是顆隨時會爆炸的氣球,我們到底該相信哪一種真實?當我們發現自己並不是因為原生家庭才一事無成、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好人、發現自己無法喜歡自己的模樣,我們該怎麼繼續存在?⠀⠀
面臨中年的主角們永劫回歸式的回到了20年前叛逆且狂妄的青春,那個時候的他們雖然悲傷,但仍然盼望著能夠翻轉這一切永無止盡的悲傷。那個時候還有想像力,還有衝撞的力氣。
電影中不斷閃回的主角們年幼時期的回憶,純然的快樂,反覆暗示著T2最可貴的潛文本、也是推動這個故事的源動力,涉及人類心靈的根本問題:人如何面對曾經重要的事物,無可避免隨著時間消失的悲傷?⠀⠀⠀⠀
這個質問是沒有答案的。是政治的也是個人的。消失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這個世界才如此嚇人。

|廢墟裡的幽光⠀
延宕許久的猜火車來到終篇,我遲遲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個故事。猜火車裡的少年們那廢墟般的存在狀態,讓我想起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曾談起的新天使。
「她凝視著前方,她的嘴微張,她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她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她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她背對著的未來,而她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天使面向過去,背對未來,時間不斷從他的背後向前流逝,此刻當下不斷成為過去。
電影裡那些住在破房子裡的少年,穿梭在五光十色的大街小巷。他們抵抗著成長,在那一列向著進步、健康、安穩疾駛的列車上,拉起煞車。他們的時間凝結,在孩童時無憂無懼的當下、在廢墟裡嬰兒死去的當下、在年少時跑過街頭的當下⋯⋯⠀
在現代人所抱持的進步神話裡,我們相信進步將是集體人類的進化、進步是永無止盡的、進步是不可能停下的。亙古的歷史告訴你我,生而為人就是應該要勞動、消費,做成熟大人應該要做的事。⠀
然而這一套進步神話是誰打造的?每次進步犧牲了什麼珍貴的事物?
歷史是勝利者所書寫的,時間是當權者規劃的。工業革命時,廠長們在勞動者的血液裡烙下了鐘錶的刻度,從此我們以腕上的指針為依歸,無時無刻規訓、修剪自己;父輩的歷史、國族、甚至人類的歷史告訴我們,應該朝向富裕與成就前進,於是在名為成長、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不斷閹割自己的個性,讓自己變得「平均」,適切地融入每一個相應的位置。這個社會是一個大型的日本黑幫,你必須自斷手指,獻出你的血肉,向他們宣示忠誠。
我們經歷的時間感、我們對自己起源的認知都被線性的進步史觀挾持。可怕的並不是這種價值是錯的,而是這種價值的不足之處被刻意掩蓋起來,基於他們的政治計畫、基於他們的利益考量,我們於是用一生的時間主動被獻祭。
為什麼Mark在20年前能夠理直氣壯地過著頹廢的生活?為什麼Mark在20年後要義無反顧的重新經驗那段過往?
班雅明認為,在某個神秘的時刻,你的此刻當下會脫離出原本一直以為的時間脈絡,與過去那些消逝的理想、試圖埋沒的恐懼串聯在一起,重新指認這一連串生命經驗的不同意義。歷史同一體被炸毀,你終於能夠完整援引你的過去,重新決斷自己。
班雅明所描述的經驗也許並沒有那麼晦澀難懂,20年前的Mark嗅到了進步神話的虛假,因此用虛擲的時間來抵抗成長,但他仍然缺乏某種語言去描述那樣的叛逆。只要持續與這個單向度的世界接觸,我們就會不斷被傷害。Mark意識到自己有獨特的價值觀、獨特的生活與獨特的快樂,然而脫離了整個社會機制的個體該如何存在?那樣無依的處境令人恐懼。最後他仍然逃不過世界施加的期待,跳上進步的火車,將希望寄託在未來。
而後來,未來無望,Mark一敗塗地的回到那個他曾經逃離的故鄉。或許不是未來無望,而是不願活在「此刻」的人生終究無望。導演丹尼鮑伊安排了一場輪迴式的,甚至過於人工的騙局,讓Mark又再一次失去一切。他們建構起的、改變人生的希望被搗毀。Mark不得不,毫無選擇,去面對自己、重新拾起此刻的生活和僅存的事物。
在新天使的臂彎裡,一切停頓下來。瘋狂前進的世界停了下來,不斷道別的人生停了下來。
孩童時期奔跑在花園中,單純快樂著的那個真實;年少時期憎惡生活但拼命捍衛自尊,仍然能愛自己的那個真實;年近中年但一無所有,破碎而傷心的這個真實⋯⋯某些重要的畫面與時間串接在一起,成為新的星圖
他終於能停下腳步,好好看著自己,在這場進步的風暴下被剝奪了什麼?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我想丹尼鮑伊並不是想一昧的回朔過往,渲染過去的美好。對他來說,那些過去的從未過去,所有此刻當下都同時與過去並存著,這也意味著所有未來都融進了此刻,而深刻地活在此時此刻,為生命做出決斷才能獲得救贖。
這種意象不斷出現在不同脈絡的生活中。在畢贛的電影裡它是一條迂迴的長路,一路上我們不斷遇見那些離開的人;在蕭雅全的電影裡它是世代的交疊,以層層疊疊的輪迴來提出生命意義的質問;在李滄東的電影裡它是一再重複的生命情境,一樣的起點與終點,卻經歷完全不同的過程。
遠在天邊的英國小鎮裡,發生了荒謬的故事。這個故事揭露了某種真實,直指我們所面臨的當代困局。我沒有結語能給這個故事,也沒有結語能給世界。生活仍然生猛活跳地前行著,不論多麽困頓,祂仍然前行著。
我想起紀金慶老師在《偽理性》裡提及的那段文字。
「在開端與終結的虛無中間,在裂縫之中的辛勤道路才有了生命與時間的概念。這也是為什麼幾乎所有原始神話裡的創生都包含著毀滅的預言,因為創生發生在具有一定開端和必然終結的時間之中,終將一死的生命以時間作為代價換取存在和意義。」
我想,那破房子裡的少年從未消失。所有我們被迫遺落和淘汰的,都遊蕩在生命廢墟之中。當生命的常軌被迫中止時,也許他們仍在那裡等待著,溫柔地將你托起。
送給自己,與荒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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