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邊界”都是富饒的故事產源地。在材料學上,不同相態的邊界總是具有較大的表面張力;上升到宏觀領域,不同人類社會的邊界總是具有較大的劇情張力。這是由於“邊界”自身總具有天然的悖謬性。邊界永遠是人為的,如果沉降到微觀的層面,永遠會發現邊界之下,世界其實連續。
本期電影(請問兩位是如何克服代溝的)
今天要討論的兩部電影,恐怕將是這個專欄裡年齡差距最大的一對了。《第三人》上映于二戰結束五年後的1949,在對側半球的一個大國,史學界後來定義的“近代”至此結束;《共同警備區》上映于韓戰結束近五十年後的2000,以基督紀年計算的二十一世紀從此開啟。但顯而易見的共通點讓兩部電影在聯想上的距離,要遠遠比時空維度中更短。
《第三人》的標題揭示了兩片的第一個共通點:都借用了“現場還有一個人”的推理模式(圖 1)。發現這一點,《第三人》是因為不一致的口供,而《共同警備區》是因為消失的子彈。
作為編劇,
上一期已經談到的
格雷厄姆·格林,用他從情報生涯中提煉出的懸念技巧奠定了《第三人》的推理敘事。格林和
毛姆有些相似:都曾供職於
軍情六處,並把其間的經歷寫進自己的作品;都擅長“講故事”;都在頂尖文學家中有著卓越的名聲,但卻沒有獲得最主流的肯定(格林一生21次被諾獎提名卻從未獲獎,毛姆則有著“二流小說家”的名聲)。
《共同警備區》的標題則包含了兩片的第二個共通點:
都發生在不同政治區劃的“邊界”上(圖 2)。《第三人》發生在被劃分為美、英、俄、法四區,並且市中心由四國共管的
戰後維也納;《共同警備區》則發生在南北韓之間的
板門店,所謂“
共同警備區”,就是由雙方共同派出軍警予以戒備的彈丸之區。兩次,兩次劇情都騎跨在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
鐵幕”上。
任何“邊界”都是富饒的故事產源地。在材料學上,不同相態的邊界總是具有較大的表面張力;上升到宏觀領域,不同人類社會的邊界總是具有較大的劇情張力。這是由於“邊界”自身總具有天然的悖謬性。邊界永遠是人為的,如果沉降到微觀的層面,永遠會發現邊界之下,世界其實連續(我就不說且可導了)。維也納是一座城市,是軍事的博弈決定了四國勢力的範圍;朝鮮半島是一片土地,是戰爭的拉鋸制衡出兩方約定的雷池。就連維也納的版圖和“朝鮮半島”這樣一個說法,本身也是人為的、無非更大一圈的邊界。或許有人要說,除卻國境線,還有一些自然的邊界,像河流與山脈。然而,即如這些所謂的“自然邊界”,也只是用人類的尺度來觀察時,人腦為了減小認知複雜度,而對現實做出的本能簡化而已,說到底還是人為。在潮間帶的牡蠣看來,把地表分成海水和陸地,就十分哭笑不得。
英國海岸線既然會隨著分辨率而改變長度,這個概念的“實在性”也就遭受了消解。不僅如此,即使是清晰的邊界,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主動消解自身。中學生耳熟能詳的物理案例是,兩個鉛塊甚至本性更遠的事物貼在一起,久而久之便無法分開,因為邊界兩側的微觀粒子互相滲透。而
藝術,恰恰只能是微觀的。它關注個人,關注平民,關注心理,關注日常生活的細節。發生在邊界上的故事,總能憑藉躍變和連續之間的矛盾,為藝術提供豐富的肥料。真實的藝術,本性上就是反邊界的。
這也正是旅行的意義所在。古今哲學家,在論述道德學時,總要先面對道德虛無主義;而陳述道德虛無主義的基本觀點時,總會以道德隨國家、民族、風俗、地域及時代而截然不同乃至相反為例子。這些素材除了閱讀,就來自於他們的旅行、遊學或采風。所以
旅行的價值,就是超越(國家、民族、風俗、地域及時代的)邊界,看到自己原來所處的環境中,有哪些種類的“善”,是“偽”出來的,從而將那些本沒有堅強根基的執念放懷。道德虛無主義是道德學必須經由的未完成態。假如這門學問存在的話,它必須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而為了發現真實的基礎,就先必破除那些終歸於“空”的“執(邊界)”;道德虛無主義,就是在剛剛從這些破碎的“執”上摔落,而還沒有被堅實之地接住以前,那下墜過程中片刻的眩暈和迷茫。
從價值上,躍變與連續的矛盾佐證了“邊界”的藝術性。另一方面,
從技術上,“邊界”總是離兩側的中心同時很遠(圖 3)
。這種鞭長莫及帶來的混亂,往往為各類故事準備了生長的土壤,畢竟通俗來講,“
故事”(經常被等同於“
傳奇”)是一種和“
規範”或“
日常”對立的存在。四國治下的維也納,黑市猖獗;與世隔絕的共同警備區,兩邊士兵建立了在各自領土都視為叛國的友誼。類似的還有英占時期香港
九龍城寨,有著“三不管”的臭名:香港政府不敢管、英國政府不想管、中國政府不能管。(於是《
功夫》的故事也就在此落腳而不覺荒誕了——片中“豬籠城寨”,與“九龍”一音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