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的《星際效應》中有句賺人熱淚的經典台詞:「當你成為父母,你就是你的孩子未來的鬼。」事實上我們不見得要航向宇宙、穿越蟲洞,才能感應到混雜著愛與期待、甚至含有一點自己人生被剝奪之後渴望下一代償還的意念,那壓在肩頭的親情之重。
父母究竟是孩子的鬼還是守護天使?孩子帶給父母的是詛咒還是恩賜?攤開親子間千絲萬縷的糾葛,往往會發覺現實生活不比恐怖片來得平和安適,當日常早已鬼影幢幢,便對驚悚題材創作者們不約而同地拿家庭關係開刀感到不意外了。
(以下三部皆涉及關鍵劇情,請斟酌閱讀)
《暫時停止呼吸》系列中無名的盲眼老人,似乎永遠活在女兒因車禍過世的那一天,身為在戰爭時被炸瞎雙眼的退役軍人,沒了工作、沒了健全行為能力,只剩下「父親」這個角色讓他感受自己的存在,以至於當女兒也離開時,他無法處理自己的心碎,也無法學習和悲傷共處,只能千方百計,不惜觸犯法律、泯滅道德,想辦法將女兒「生回來」。
他以為只要努力戴上名為父親的面具,就能遮蓋千瘡百孔的身心,殊不知那個身殘心不殘快樂的自己,早就隨命喪車輪下的女兒一同死去,而剩下如行屍走肉般的軀殼,正一步步朝深淵邁進。
直到他遇見了浴火重生的「鳳凰」。
電影第二集由女孩「鳳凰」撲倒在斑駁柏油路上的空景展開,做為與前作的影像連結;時光速轉至八年後,我們看著鳳凰與盲老的相處,感到溫馨之餘也不禁納悶女孩到底從何而來?是又一個遭囚禁的無辜女性的產出嗎?還是盲老另有隱情?
鳳凰貼心為「爸爸」修剪早已花白的頭髮,一邊問著自己額旁一綹天生的白髮是遺傳誰?盲老回答「是你媽媽。」但鳳凰早已記不清亡於火窟的媽媽的面容,只有她曾哼唱的童謠旋律依稀在腦中徘徊。
電影未給觀眾們太多喘息的時刻,正如同上天對盲老人生的試煉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鎮來了一群備有軍火的退役軍人,直闖盲老家破壞掠奪,理由不為別的,正是瞄準女孩鳳凰。
一陣激烈又暴力的密室搏鬥之後,盲老寡不敵眾、節節敗退,鳳凰被入侵團隊擄上車帶走,指揮的老大瑞倫將毛帽一脫,露出與鳳凰如出一轍的那綹白髮,多麼非典型的失散親屬團圓?基因的證據頓時將盲老過去八年的養育和照顧,隨著被放火的老房付之一炬。
然而鳳凰就這麼回到原生家庭,一切幸福美滿了嗎?
回到瑞倫的據點,尚在接受事實的鳳凰躊躇焦慮著,這時門邊飄來熟悉的旋律--坐著輪椅,臉龐因毒癮而鬆垮,渾身散發病態陰鬱的氣息--不像童話故事中自帶的光暈,但她就是鳳凰的母親。對於自幼缺乏母愛的鳳凰,這份誘惑太難拒絕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奔向她,不疑有他。
卻沒想到這是另一齣人倫悲劇的開展。
常有人說,母親生下孩子就像永遠失去一部分的自己,這份「被剝奪感」若不妥善管理,則容易變成對孩子異常的控制和占有慾。而鳳凰的母親,則像被誇張化地、邪惡化地,試圖將己出的部分奪回來--照字面上的意思--利用直系血親的器官,以延續自己殘缺衰亡的生命。
按照好萊塢商業片的邏輯,儘管影片是限制級,也不太可能真的出現活摘兒童器官的情節,所以,想當然耳,盲老猶如神助般從重傷中復甦,一路找到瑞倫毒窟、殺光全部無良手下,保住鳳凰一命。
但鳳凰並非處於等待被拯救的安然狀態,她得經歷把與自己銬在一起的母親之手砍斷、協助「養育之父」盲老將「生育之父」瑞倫殺死等實際上的弒母/弒父,以及傾聽盲老自我懺悔--「我是殺人犯,我是強姦犯,我不是⋯⋯你爸爸」--這般精神上的弒父,才能真正通往自由。
片尾,女孩逃離煙霧瀰漫的猩紅毒窟,前往名為「聖約」的兒童庇護所,對著其他孩子自我介紹:「我叫作鳳凰。」
這次,她是真的浴火重生了。
《噤界》第一集末,一家之主Lee壯烈犧牲讓孩子活下來,第二集則緊接著第一集的時間軸,描述母親Evelyn帶著一雙兒女和剛出生的嬰孩,在怪物肆虐的末日中為生存奮力而搏。
第一集描述的是這對夫妻如何為人父母則強,在極端環境中仍挺身而立,哀悼幼子的衰亡並迎接新生命到來(雖然在不能出聲的狀況下還懷孕實在是不太明智),片中不乏兩人教導孩子、傳承夾縫求生技能的片段,但重點仍在父母身上。
而第二集,隨著父親形象的殞落,Regan和Marcus這對姊弟也像是一夕間被迫長大,不僅得學習如何操縱武器、自行面對怪物突襲,還得撐起父親的空缺,擔負照顧嬰兒小弟和剛生產完仍然虛弱的母親的責任。
但是僅靠婦孺四人己身之力仍不足以撐過漫漫長夜,於是他們離開位於谷地的家園,往山丘上行,試圖找尋能投靠共生的人。
接近一座廢棄倉庫時,誤觸了陷阱鈴響,一家人慌忙逃避怪物追趕,Marcus又不小心被捕獸器夾傷腿,眼看就要被怪物獵捕,一抹黑影出現將這家人帶往有隔音的地下密室--原來是街坊舊友Emmett。
進入狹窄的地下空間,Emmett誠實地表明食物、水源有限,不可能再多容納這一家四口,並說道:「能在這種末日存活下來的,都不是什麼值得拯救的人。」
是啊,毀滅性的災難就像個照妖鏡,召喚出人們因社會化而壓抑的自私本性,當摯愛的人、甚至連自己本身都面臨存活危機,哪來的博愛與守望相助呢?
當媽媽還在用三寸不爛之舌與Emmett周旋時,躲在密閉管洞中的姊弟率先發現了藏在廣播音頻中的線索(正如同伊底帕斯故事中「瞎了眼才看得清事實」,音樂中的真相也由聽不見的聾人姊姊指出),兩人對於該不該離開現在守備狀態的看法相左,向來和Lee較親的姊姊說:「如果是爸爸,他就會冒險一試。」弟弟則反駁:「所以你看看他的下場!」
以此做為分水嶺,展開由姊姊Regan繼承父志向外開拓/弟弟Marcus代替母職留守據點的分頭行動。
劇組請來席尼.墨菲(Cillian Murphy)這等兼具顏值與演技的實力派飾演Emmett,自然是要他接任已亡故的Lee之父親職責,和Regan攜手殺敵打怪,但秉持自掃門前雪的原則的他,又怎麼會在一瞬之間轉念,決定幫助得照顧Marcus和嬰兒而無法離開的母親,出外尋找擅自出走的Regan?
也難怪,編劇必須殘忍地將Emmett的妻兒賜死,讓寂寞、獨身又絕望的他,於需要被保護的弱小身上受到親情的感召(絕對不只是受不了Evelyn的情緒勒索盧小小),藉由實踐非血緣家庭的連結同心,贖自己未能讓妻兒存活的罪。
片末,隔著海峽的姊弟倆,透過空中傳送的助聽器噪音返響連結彼此意念,不用手貼手也能心電心,家人精神合體擊退怪物,正如電影宣傳標語-「保持沉默不是生存的唯一方法」,消滅噬音獸的招數並非順其習性苟且噤聲,而得發出那震動天地的破格一吼。
在泰國東北部的依善地區,侍奉萬物皆有靈的薩滿信仰,《薩滿》以
偽紀錄片的形式,貼身紀錄尼姆(Nim)這位巴揚神薩滿的日常,隨著他參加姊夫喪禮進而與久未見面的原生家庭團圓,漸漸揭露流淌在家族血脈中不為人知的黑暗罪孽。
巴揚神向來只降臨在女性身上,由尼姆的祖母開啟薩滿事業,傳給姑姑,而到了尼姆這代,本來要由姊姊諾依(Noi)接棒,無奈她不堪神靈附體造成的痛苦不適,而選擇受洗成為基督徒,改由尼姆繼承家業。
儘管成為薩滿意味著必須在正職之外擔起領導信眾、為鄉民們治病解惑和與祭拜供奉神明等身心上的勞役,但尼姆為了家族招牌和維持鄰里心安,仍一做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外甥女敏(Mink)開始出現巴揚神移轉的徵狀。
一開始敏僅出現像是酒醉失態的性情暴躁、莫名發怒或小孩般玩耍胡鬧,後來卻漸漸失控,腹部劇烈疼痛經血不止、口吐黑色穢物、半夜無意識地和陌生男子交媾,甚至發出不是自己的詭異聲音、以非人類的姿態爬行食生肉⋯⋯種種跡象皆指出附在敏身上的並非鄉里們信仰的「善神」巴揚,而是帶有惡意的降頭蠱惑。
要解決這來自外部的威脅,不能光是倚賴尼姆身上的巴揚之力和惡靈硬碰硬,還得反過來往內部探掘,正視家族裡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結。
觀眾隨著尼姆視角這才發現,乖巧樂天的敏曾和親兄麥可有過一段不倫畸戀,導致他畏罪自殺,並且其對家庭懷有怨恨的冤魂久久無法超生;而尼姆當初看似自願接手薩滿工作的挺身而出,則是姊姊千方百計下咒使然;再加上敏父親那方的祖先曾斬首許多無辜平民,讓他的後代遭受詛咒而紛紛死於非命。
於是,麥可、古時冤魂和曾遭諾依拒絕的憤怒巴揚神(還有諾依家狗肉舖刀下的動物之魄),多重惡靈集結在敏身上,形成難以匹敵的強大勢力,連擁有多年薩滿經驗的阿姨尼姆都被靈氣逼得死去。
電影最後聲勢浩大的驅魔儀式上,戴著頭套、身體貼滿符咒的諾依帶有殉法的決心,彷彿要將多年前虧欠妹妹的親情債以肉身償還,她大喊著求巴揚神寬恕並開放身體邀請祂進駐,只為了讓禍害停留在這一代,別再殃及女兒。
巴揚神真的是能與邪惡對抗的善神嗎?又或者祂到底存不存在?兩大家族衍生的禍害能有終結的一天嗎?敏體內的惡魔力量又該何去何從?導演沒有拼湊起所有線索並給予絕對的答案,而用一把倒插的香,和陷入敏施放的烈火中的諾依之慘叫,將開放式結局染上一層絕望。
如果一出生就註定承受刻印在親緣上的詛咒,我們還能大聲唱著「我的家庭真可愛」嗎?信仰能夠改變,橫流於血液中的陰霾卻難以沖淡,家人間的相愛相殺往往比路邊孤魂野鬼更殘酷,這正是電影《薩滿》所帶出最衝擊道德觀的駭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