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眠
以「虛構在場證明──那個我寫下的我,真是我嗎?」為題,由王志元與陳夏民進行對談。身為創作者以媒材重塑現場,帶領讀者走進當下的場景、體會當時的情感,這是虛構還是寫實,或者該說,這是誰的虛構,又是誰的寫實?攝影師、詩人王志元以攝影記者經驗談起,出版人、作家陳夏民則是以出版角度加入討論,帶點自省意味,試圖回應這龐大的創作命題。
▉散文為何非要寫實不可?發自真心的直寫,與生命經驗的修剪編裁
陳夏民起手勢就先提到前幾年台灣文壇關於散文能否虛構的討論,當時爭論的是,散文理應是寫實的,用虛構的方式寫散文,是否已冒犯、破壞了散文的本質?特別涉及到疾病書寫與文學獎,更是引發各方論戰。陳夏民嚴肅地說:「個人生命經驗要如何安放在文學中,是很大的命題,而只要一牽扯到『我』,事情本來就會變得非常複雜。」
王志元提起前陣子Okapi對《女神自助餐》作者劉芷妤進行的專訪文,其中某段大意是,當她喜歡的創作者與其人格並不相符時,會覺得難以面對。陳夏民立刻一語中的地說:「所以喜歡一個作者,就遠遠看就好,不需要太貼近本人啊。」
「這當然是很真心的困惑。不過,我們受過的文學基本訓練是必須把作者跟敘事者分開,不能混為一談。」曾擔任過旅遊記者的王志元,講起他寫過一篇菲律賓某島嶼的新聞報導,大標下「閨蜜們的旅行」,「會有這樣的標題,只因為我必須讓報導立刻有足夠吸引力,而且在2800字內得讓讀者讀到好的故事。裡面的資訊都不是假的,但我既不是女性,也自然沒有閨蜜,實際上也沒跟朋友們去過該島。我到底是虛構或真實呢?」
陳夏民則緊接著朗讀了沈嘉悅的詩歌〈我不喜歡楊牧〉(收錄於《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王爾德說/所有爛詩都/發自真心/我猜他是想說/所有好詩都/有所欺瞞」,關於真假好壞,這首詩進行了一種奇妙的辯證。
王志元直截回應道:「國、高中時期,有不少人會因為暗戀誰誰誰就寫情詩,那是一種確乎發自真心的衝動,但真心的東西就一定是好的嗎?換個面向問,什麼樣的真,才是好的呢?文學不可免的會有修辭、潤飾、裁剪等技藝展現,不管是情詩抑或散文,在寫真的過程裡都經過一定程度的修飾,我們所閱讀到的,都是被挑選過的。這是書寫時必須有的抉擇,甚或是覺悟。」
陳夏民再進一步說明,「就連最私密的日記也不一定全然寫實,比如說名人日記,雖然讀了會覺得哪裡好像怪怪的,但他們將生命裡的素材編輯、挑選,寫得好極了,有身歷其境之感。相比下,無有挑選、將真心全部寫出來的素人日記,卻總是讓人無法看完。文學會有局部裁剪、避重就輕的需要,一樣是寫事實,並沒有說謊,只是暗地裡迴避某些不可為外人道的細節。一旦素材經過修裁就已經是創造,躍入虛構的範疇。如果只是一昧要求敘事者的誠實,反倒是危險的界定。」
▉寫作是解決自身的問題,足以讓人返回做出抉擇點的當時
黃以曦與10名各領域創作者的對寫集《尤里西斯的狗》其中一篇〈最為真實的虛構〉,由徐明瀚所寫的部分:「圍困著創作者心靈的,恐怕不是班雅明或未經驗過大風大雨大災大難的小說家們所說的那種『經驗匱乏』之困局,亦非自傳性作者或私小說家所謂的貪食蛇『吃不到故事』而最終只能繞著自己打轉,將自身窮盡。/這兩種圍困只說明了似乎臨界之外邊仍有經驗,就在那裡,只是勾不著而已,於是限於某種哀悼。……虛構與現實已非一線之隔的無法跨越,而是如何繼續活在經驗與虛構之間的臨界上,持續維持經驗可以被虛構的潛質,並且持續讓虛構處於得以觸及真實的危境。」
引述並朗讀後,陳夏民顯露出對徐明瀚說法的同感、喜愛:「無論是充實經驗,將自己丟到更廣大的環境,抑或火力全開寫自己,把周遭所有故事都拿來用,都是會耗盡的,人無法永遠一直挖掘自身。尤其來到社群時代,真實與虛構都變得模糊,更是艱難無比。最好的辦法,就像徐明瀚寫的必須持續移動,不要被困自困,尋找有潛力變成虛構的題材,並以虛構逼向現實中無法指認的困難,將兩種向度再延伸。」
王志元則是表示,七年級生的我輩創作者呢,在參加文學獎時,很容易得到評審的兩種批判,一個是圍繞著自身的肚臍眼打轉,亦即只會往自身裡鑽動琢磨的肚臍眼文學,另一種是在社會變動脈絡下,書寫別人的故事,會變成在消費別人。他感觸頗深:「要怎麼樣寫自己,又寫同理呢?且還能讓同理具備合理性,真是文學的一大難題啊。」
陳夏民立即想起王志元的詩〈句子〉(收錄於《惡意的郵差》):「寫一個句子/讓他站在我前面/去走沒走過的路/愛想愛的人」,他以為這是不錯的狀態,在寫《那些乘客教我的事》時,因為不想面對自身的問題,所以繞道而行,藉由他者人生的小故事,去含括自己的情緒、思維,「我會把自身人格投射在那些對象身上。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乘客,然後在突如的時刻、場景裡,會有我跟你是一樣的微妙感受,瞬間有關係的大飛越。」他也坦承,只要牽涉到周邊的人,都會費事地改變性別與稱謂,讓他們無法被指認,避免造成親友的困擾。
「人生只有活一次,但藉由創作,也就能想像甚或進入他者的人生。」王志元指出《葬禮》寫作時他玩得很開,會有各種身份扮演、虛設,譬如〈和前女友去聽演唱會〉一詩,其實從未沒有實踐過。「我還會把自己陰性化,書寫女性角色的體驗,不過後來就察覺到這種扮演如果是淺顯、表面時,沒有問題,但深入點看都很容易露出馬腳。」
如何憑藉想像補足經驗,但又不踩在冒犯的界線,王志元醒覺到必須更慎重以對,是以到《惡意的郵差》他改採更抽象的表達,促使「我」的界線消溶,「一首好詩的標準,除了令別人清楚地看見敘事者之外,還要能讓觀者同時也看到自己。而創作的本初,即是對遺憾進行彌補。人生有很多的選擇,寫作讓我們回到那些選擇點上,明白不同選擇會有不同的後果,在未知的可能性裡,重新塑造生活的樣貌。」所以,他才會寫下句子能代替自己走更多路的詩句。
陳夏民也述及他《失物風景》裡對書寫策略有所調整,不像《那些乘客教我的事》會隔開距離來寫,他更深切地去寫自身,不再閃躲規避。陳夏民真摯無比地講著:「過去的經驗讓我明白,任何當下的委屈、憤怒所寫下的文字都會帶來不好的結果,所以當下情緒、情感無法處理時,我就想回頭看自己人生的小事,把它們寫回來。寫作是解決我自己的問題,《失物風景》亦即我如何解決自身問題的過程。」
▉社群媒體時代,我們都深陷在自己的人設之中
陳夏民在科普知識讀到,一個人每六年全身細胞都會完全換新,他一直很好奇,「這樣一來,沒有一個細胞是舊的,你還是六年前的你嗎?現在的臉書,不是都會有回顧功能嗎?我也會困惑,那些展示的內容、回憶與臉孔都還是那些人嗎?」
旋即他提及黃以曦在〈最為真實的虛構〉(收錄於《尤里西斯的狗》)所寫的:「作為世故的讀者,我不再能把主人翁與作者劃上等號,甚至,隨故事展開,我可以辨識他們在哪裡分開——作者交出操偶繩線,舞台活出一種所有人都陌生的旺盛。」以及王志元的〈路徑〉(收錄於《惡意的郵差》):「大師虛構每個日子/讓小人物去翻/一顆星星積極地想亮/從鐵軌上的薄暮看/每扇亮起的窗/都如此殘忍,讓人想起幸福」。
陳夏民表情哀憐地論及形象與真實自我的差異:「現在IG的畫面,那一個一個小格子,不就像窗或小小的舞台嗎?許多人都在上面投射著自己想被看見的模樣,在那樣的社群現場裡放射出讓其他人相信我很快樂、幸福的樣子,想要活得很像自己。我們都有自己的人設,想要完全掌握,於是愈來愈耽溺,也會因為太過徹底地投入人設,而會忘了自己真正的樣子,不是嗎?」
「新聞媒體會追求真實,從文字、照片到影音,理論上我們如今應該更趨近於真實嗎?畢竟,有圖有真相,更何況影片。但真是如此嗎?」王志元無法武斷地確信,他擔任記者時曾對遊走情色與藝術邊緣的日本攝影大師荒木經惟進行專訪,席間提問,荒木最喜歡哪一張為太太拍攝的照片?王志元的臉上浮動著當時的現場記憶:「表現出瘋癲好色樣貌的荒木,在那瞬間一直維持的形象忽然掉落了,他認真地回答我,那個答案他只想保留給自己。其實,某些被修剪掉的部分更迷人,只是那樣的真實並不輕易吐露。」
最後,王志元有感而發地分享道:「大師比我們更亮一些,或許是因為他們在自己的人生裡萃取出更高的濃度。可是生活是平庸不斷在逼近,不亮的時候,怎麼辦呢?我們還是得自己面對,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