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宣傳都會提到,《美國女孩》是「改編」導演的真實經歷。真實成為一個賣點,超越經典,踩扁虛構。不清楚改編的程度有多少是為了結構效果取捨,但我一直都相信那些真正塑造出我們的,往往都是刻意被遺漏或掩蓋掉的。創作的真誠注定會折磨人的,因為必須「推翻」與「破除」自我──推翻那些因恐懼、慵懶,而變成討好的敘事;破除那自圓其說與息事寧人的安全感。美國女孩,我的生命中也曾遇見好多美國女孩。有些已經是,有些即將成為。已經是的那些,在英文課時總愛被老師點起來讀課文。她們的聲音聽起來跟平常講話時不太一樣,全班都豎起耳朵聽那個舌頭完美捲出 R 的尾音。如果老師不打斷,她們不會自己停下來。不像我,好不容易念完一個段落時,總是趕緊抬頭看老師。美國女孩們段考可以少讀一科,還是得到滿分,並拉高平均分數。就算其他科目落後,但英文在台灣教育體制是免死金牌,掛在身上,暢行無阻。連不擅長的歷史地理,都被視為是外來的額外資訊,不懂是正常的。
我羨慕妳們,妳們是否也曾羨慕過我?說實話,如果有的話我還真難想像。青春就是一連串渴望索取自己沒有的東西。我知道妳想回到能騎馬的廣闊大地,妳能滔滔不絕訴說只有妳去過的那些電影才看得到的場景,耐心地教會我如何把 word 和 world 的發音發清楚,卻回答不了用語感拿到滿分的文法考試。妳說,就是這樣,唸起來比較順。我就回去大聲念,不敢讓妳聽見。就這樣喃喃唸著下去,經過大學考試、英文檢定、托福、GRE 的三十年後,我終於稍微聽得出來哪個比較「順」了。
到現在我才自問起妳那「misfit - 格格不入」的可能性。我一直跟著特寫鏡頭看著妳憂傷自卑的小眼睛,看不見一個白衣藍裙的女孩坐在暗黑哄臭的網咖該會是多麼突兀。所以《美國女孩》另一個重要的切入點,或許該是人所面臨的的無處安放。文化衝擊、環境適應、母女情節追根究底都是源自這種 misfit──不合身,不稱職,不相容。別說從美國回台灣,連美國人自己離家跨洲讀大學都會有適應問題。文化與青春期不過是格格不入最外顯的囊括,細究下去每個人無論到幾歲都在經歷大大小小無止盡的 misfit──職場的,家庭的,宗教的,身份轉換的,還有與主流價值的碰撞與妥協。這次就不是被輕輕推了手肘,是我對妳的理解,就像當年妳理解我的舌頭無法精準發出 word 和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