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作品裡,真實與夢幻互相交錯、非常混淆、有時候會有一個非常寫實的開頭,可是一會兒之後,奇怪吔,怎麼會進到一個很奇怪的天地,不知不覺啦......。(註1)
一九九二年,七等生接受《新新聞》周刊採訪,提到作品裡的虛實交錯並非刻意,是連自己也不知不覺的結果。他特別指出一九六八年的作品〈跳遠選手退休了〉是很好的例子,可惜鮮為人由此論述。是此,本文嘗試談該文中的虛(過去)實(現在)如何構作及凝鍊,展出作品的整體意義,總結發人省思之語:
假如沒有責任的意志,自由是一種虛無。(59)
〈跳遠〉分為五個部分,故事圍繞於一位我們不知道名字的青年。第一部分:初到城市的青年在黑貓的引導下窺見「美」。第二部分:追求「美」失敗後的青年努力鍛鍊,練習跳遠,孤獨的他漸不容於社會。第三部分:跳遠成績優異的青年不願為鄉土出賽,最終被逐出城。第四部份:青年來到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北城」,並在城中展開尋找「劉易士」之旅。第五部分:青年找到「劉易士」住所卻否認離去。運動會後,青年行經回憶裡的林蔭時想起童年,並回到女子住所。不間斷造訪女子數日後又離去。
本文企圖由「現在:沒有名字的青年」、「過去:北城冷街劉易士」、「未來:跳遠選手退休後」切入,論青年在不同階段、不同虛實背景下的不同身分,進而論其心境變化,解析該作意涵。
相關介紹:故事 改編漫畫:目宿媒體Facebook 一、現在:沒有名字的青年
貓,向來是七等生作品裡極富靈性的動物,有時象徵死神,有時映鑑自身,有時則作為女子的化身。在〈跳遠〉裡,青年於夜裡受狂暴的貓的侵擾,向外探時意外窺見了「美」,爾後黑貓每晚必來,青年則夜夜在驅趕貓後目睹那「美」。狂嘯的貓宛如青年的內在化身,白日隱匿,暗夜伏出,像顯現於夢中的潛意識,喚醒青年的真正渴求。七等生如此描述青年所見之「美」:
那魔惑著他的卻是窗裡的一組動人形態。這個發現,解答了他心中的一個恆久艱難的問題;他窺見了「美」,窗框內的線條和色塊並沒有確切構成現實的某物,但它的組合卻足構曉喻了意義。(52)
這樣的「美」是非現實的,是線條、色塊組合成的某種脫離現實的形式,而這個形式本身,便乘載其全然的意義,兩者不可割離,是形式與內容一體的「美」。這就好比青年在屋頂上因缺乏躍過(黑巷)的信心,抵達窗口不成而開始練習的跳遠。練習跳遠不為別的,正為了跳躍本身,當被要求為了動作本身之外的目的(鄉土種族的名利)而躍時,青年保持著緘默和婉拒,最終被唾棄逐出。
值得注意的是,這位初來乍到不知名字的青年,原先是與朋友、城市,或說整個體制和諧共存的,而面對黑貓,則是厭惡、膽寒並驅趕的。當青年決心追求非現實的「美」時,方與整個社會對立,成為孤獨的人。透過朋友的勸戒可知,在青年所處的社會中,人們所謂的「理想」是:
人類的理想是有的,樣樣都是可達之事,一切的名銜、金錢和享樂都能以辛勤的工作換得;人人這樣做,信守為生活,而且這樣做感到無比的滿足。(53)
所謂的「理想」,是名銜、金錢和享樂,而達致目的的手段便是辛勤工作,換言之,工作是為了它本身之外的「理想」。在此意義下,青年的「跳遠」被人們視為達致「名銜」的手段。追求「美」的青年逐漸背離此一普遍觀念,且轉而將黑貓每晚前來的行為視為是不失信的。
二、過去:北城冷街劉易士
被逐出後,青年迷迷糊糊來到「北城」,一個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城市。他解釋不清自己的身分(是否為「跳遠選手」),不想去車站尋求協助,就在慶祝著運動會的歡鬧城市中暫居,打算過些時日人們忘記他時再返回城市會晤那「窗口」。青年在皮箱裡發現一張簡單寫著「劉易士:北城冷街二十五號」褪色已久的卡片,想不起相關事情,卻仍被魔惑著出發尋找。抵達時,他看到:
乍然在那一大片白光中看不見任何一物,幾片模糊的色塊和線條固定於一個角落。漸漸地,他的視覺清晰了起來,屋中一個長髮女子端坐在一張木椅裡,靜靜而直立的身軀像是恆久在那裡等候著誰。(58)
然而,青年卻如此否認:
這間絕不可能是什麼劉易士單方面意義的住所,他也無從在這個盲眼和啞嘴的女子以及空洞光亮的屋子裡回甦什麼記憶。他突然有一種毛髮直豎的意識,使他驚訝於他的存在的真實;他領悟那張字條是個本身無意義的索引,引發他的到達。(58)
隨即離去的青年,不巧在旅社門前被認出是逃逸的「跳遠選手」,他無從辯解自己不是他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畢竟他者所識之自己的外部性(身高、體態、面容等等),確實是自己的某個側面。青年承認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跳遠選手」並與對方交涉,希望為他們盡力後,便不再受干涉,能擁有絕對的自由意志。
三、未來:跳遠選手退休後
運動會後,掙脫世俗責任(自「跳遠選手」退休)的青年反倒感到孤獨和空洞,自由卻漫無目的,他行走在冷清的街:
掙脫束縛後的結果是孤獨——無意義的孤獨。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因為寡歡的心靈而覺得遙遠乏味。〔...〕假如沒有責任的意志自由是一種虛無。(59)
然而,當他又走上前往「劉易士」住所必經的林蔭時,竟忽想起許多久遠的事:
他像童年時一樣在行走了;那極欲擺脫掉的童稚,原來卻是現在極欲返回的真實。〔...〕他突然想起劉易士是一個久遠的人名,一隻半閉著眼睛靜凝的驢頭,一個暗中窺視的靈魂。(59)
此一轉折收攏前面散落的線索,帶出故事整體意義,現在,我們得以回應諸多疑問。
「劉易士」是誰?作者給出的線索是:「一隻半閉著眼睛靜凝的驢頭,一個暗中窺視的靈魂」,而這樣的描述,恰同青年窺探其他屋舍的模樣。假如「劉易士」正是青年的名字,我們不禁要接著問:青年為何遺失(遺忘)了自己(的名字)?由「假如沒有責任的意志,自由是一種虛無」、「那極欲擺脫掉的童稚,原來卻是現在極欲返回的真實」兩句出發,關聯青年回到女子住所,與她「靜靜地與她度過這改變了的世界的難以奈何的黃昏」(59)之行動。筆者以為可能的原因,是青年在追求自由、擺脫童年的不自由時,遺忘了「北城冷街二十五號」的「女子」。
那麼,這位端坐在「北城冷街二十五號」屋內的「盲啞女子」是誰?其存在象徵為何?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青年在先前城市所見之「美」,恰似「北城冷街二十五號」房間的映射。「美」,是光暈中一組動人的形影,是色塊和線條所曉諭的意義,而「北城冷街二十五號」的房間,正由亮光、線條和色塊布置而成。由此推測其中端坐的盲啞女子,所等待的或許便是能與之形構一組動人形態的青年。倘若青年是自由之體,女子便是那被遺留在過去的責任意志,唯有兩者一體,才能成為一個有名字的、完整的、「美」的「人」。這也能解釋青年起初的否定態度:「這間絕不可能是什麼劉易士單方面意義的住所」以及「驚訝於他的存在的真實」。對尚未憶起的青年而言,房間和女子所凸顯的是自身存在的缺乏。從故事發展來看,個人對自身和「美」的追求,必須待擺脫世俗箝制,從「跳遠選手」退休後才能展開。
故事最後青年回到女子住所,「靜靜地與她度過這改變了的世界的難以奈何的黃昏」。之後每晚行經洩出燈光和音樂的房間,前來會晤女子,直到有天城市的人發現他失蹤,而行李還留在旅店。
結語
綜觀而論,本文將故事解釋為徒有自由身體、失去責任意志的青年,藉由對「過去」的回溯,重拾出之於己的責任意志,尋回自身的整體性意義。青年劉易士最後為何離開?又前往何處?我們無法確知,但若延續本文思路可以推測,青年劉易士若要追求「美」,勢必無法久留於過去(北城),他必得回到現實(原先的城市)做出實際改變。或許,終於如願以償退休的「跳遠選手」,這次終於能為了「跳躍」而「跳躍」,會晤最初盼望的「窗口」。或許,這窗口便是通向「美」的未來途徑。
劉易士的「跳躍」,與筆者
另篇文章談的李龍第的「跳躍」互有呼應,兩者皆仰賴信心「跳躍」到更高的層次。另外有趣的一點是,青年所尋的「冷街」為舊地名,街名早已由數字取代。當我們回想過去時,經常會說「我八歲時...」、「在十年前...」或是「一九七八年時...」等等。這樣的表述方式使「過去」宛如一個個可供回溯的點,像一個在我們生命道路上特定位置的住所,被定位在我們走過的路,而我們又反過來,藉這些定位點來辨認自己。
【延伸閱讀】
註記
1、謝金蓉(1992)。〈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有做大事的使命感——訪作家七等生〉。《認識七等生》,頁171。苗栗:苗栗縣立文化中心。
2、七等生原著之引用,一律參印刻版全集(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