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留學的那七年,將近五年的時間,我過著靜默不語的生活。
我依舊能夠應付日常的簡單對話,譬如在吃了數千次的中餐館裡點餐,和同學商討要交的報告,與室友的基本問候,一旦關起房門,我便立即陷入失語的狀態。我無法和自己對話,無法釐清內心莫名的澎湃起伏,沒有任何已知的詞句足以描繪影影綽綽宛如混沌的情感。更別說我的記憶渺小如夏蟲,難以組織一段合情合理的文字,往往句子寫到一半就斷了思緒,或是勉強寫完一個段落,欲提筆再寫,卻已遺忘當初書寫的緣由。
醫生說,我得了躁鬱症。
那三個字或許足以解釋我日日感受的那些不由自主的曲曲折折,以及比曇花更短暫的記憶。至於我這一葉扁舟,究竟該如何在浪潮的漲退裡掙扎求生,則不得而知了。
本熱愛寫作的我,不甘心如此罷休,我誓言要尋回遠逸的文字,於是開展了一場長達五年的復健期。
說是復健,但我不知從何開始。復健師尚能分析病情,找出病因,列出需要復健的部位,組織成一連串的復健運動,我望著比黑洞更深邃的白紙,根本不知從何下手。我刪刪寫寫寫寫刪刪數百個日子,病情沒有好轉,依舊寫不出完整的字句,傾訴不了內心的感受。我懷疑硬是寫作對於寫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字句的人而言根本不能算是復健的一環。我懷疑日落之後不一定有日出。我懷疑失語的日子終將成為常態。
然後,我讀到了那本書。我已經忘了我在哪裡買到那本短篇集了,我猜是某次返台探親時,在某個捷運地下街的書展無意間拾起的。作者也曾是美國的留學生,她留學的那一州比我待的那州更北方,也更為寒冷,每年冬季大雪封城已是常態,那股凍人的寒氣也從她的字裡行間悄悄釋出。我在翻讀自序時已經為之失魂。她描繪的情感幽微細膩且華麗,連一匹綢上細微的皺褶她都能鉅細靡遺的揭露。她筆下的短篇故事一個比一個荒誕奇幻,讀起來卻又比真實還生冷。她大筆一揮,櫻花飄落,秋葉鋪地,世界為之所動。
這本書宛如幽夜裡的一盞明燈,為我指引方向。我想,如果我不放棄,或許有朝一日,也能用字幽雅入微如她。為此,我開始拆解她的寫作風格,推敲每字每句,觀察故事的鋪陳,揣摩她寫作的心境,甚至模仿她的用詞。我對逃出深淵有多飢渴,對她的書寫便有多癲狂。我讀得越通透,越發現她和我是同類,她懂得情緒脫繮狂奔不為己所控的失控,再也沒有什麼比奇幻更適合描述一般人匪夷所思的經歷了。
後來,我的躁鬱症好了,言語的能力逐步恢復了,課業也終於完成了。至於我的書寫,一直到十年之後才趨向完善。去年我和朋友創業,我負責行銷宣傳,所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文章全是出自我手,一年下來寫了將近三、四十萬字。歷經嚴苛的磨練後,我終於能夠自信地下筆,寫出專屬我自己的風格,不再頻頻回顧,膽怯地反覆詰問自己如果是她會怎麼寫。
我依然鍾愛她的文字,她寫的書每一本我都有。我很感激她的作品伴我走過人生的蔭谷,沒有她留下的光,恐怕我至今猶在深淵裡輪迴。
倘若未曾經歷失語的日子,我很難想像書寫對於我的珍貴和迫切。寫不出字的那段歲月,我像是缺手殘腳,活得支離破碎,彷彿無用之人,日日苟延殘喘。無水才知有水之福,如今我重拾寫作,不是為了賺錢營生,不是要誰讚美歌頌,更不是為了在世界留下印記。我的書寫跟外在的一切皆無關。
我寫,因為我能寫。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