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7|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克來恩太太

圖片來源:Time Out 雜誌網路版 2019/06/05 介紹林肯中心2019年免費露天音樂會文章。  這就是當年我和克來恩太太相遇的場景,以前燈光設備沒有2019年來得花俏熱鬧,看起來氣氛和環境仍然和當年一樣。
圖片來源:Time Out 雜誌網路版 2019/06/05 介紹林肯中心2019年免費露天音樂會文章。 這就是當年我和克來恩太太相遇的場景,以前燈光設備沒有2019年來得花俏熱鬧,看起來氣氛和環境仍然和當年一樣。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在國外生活,起先是讀書,後來則是工作。和外國朋友交流,有時候話題會聊到西方人和東方人的異同,某次我順口用下面這句話回應,當時有點半開玩笑性質,冷靜想想還算是挺真實的寫照。
「西方人對陌生人友善,對家人冷漠;東方人對家人熱情,對陌生人冷漠。」
當年我二十幾歲初抵紐約讀書,第一年暑假選了暑期班的幾門課,上課時間之餘會在曼哈頓到處亂逛認識這個城市。
林肯中心是紐約市知名的表演藝術中心,每年夏天某些夜晚林肯中心左側廣場舉行免費露天音樂會,吸引音樂愛好者聆聽。
就是那年某一個夏夜,我認識了克來恩太太。
我一個人去聽露天音樂會,她也一個人去聽露天音樂會,我們坐在同一排,中場休息我們很自然點頭微笑,開始聊起來。
克來恩太太那時應該還不到七十歲,她獨居在紐約市,身體還算健朗,兒女都不在身邊。她喜歡音樂,又無法負擔昂貴的音樂會門票,就變成了免費露天音樂會的常客。
克來恩太太顯然很懂音樂,當年的我對古典音樂完全陌生,在音樂會結束之後,我們留在原位,克來恩太太就滔滔不絕解釋當晚曲目以及演奏者的特色。
我當時英文程度普通,克來恩太太說話帶著濃厚東歐口音,我不見得全部掌握,但是我可以看到她對音樂的熱情。她興奮表情說明了她完全享受當晚音樂饗宴。
散場已經半小時、一小時⋯⋯,林肯中心的燈光暗了下來。露天音樂會現場變得黑暗一片。
克來恩太太說:「你急著回住處嗎?如果不急,跟我回家我們繼續聊。」
我當然不急,那時我獨自租了一間小房間在學校旁邊,到美國不久沒有什麼朋友,有的是時間,所以就跟著克來恩太太走回她住處。她住在一幢舊樓,離林肯中心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她走得比較慢,其實她住處離林肯中心不遠,難怪她把露天音樂會當成必定參加的節目。
她住處不大,是紐約典型的studio apartment,裡面光線昏暗,大型桌椅床鋪占據很多空間,滿牆掛滿了舊照片。
我們那晚聊了很多:克來恩太太有個悲傷的過去,她出生在東歐的一個猶太家庭,家庭幸福美滿,從小學習鋼琴。納粹主義席捲歐陸,克來恩太太一家人都被關進集中營,歷經磨難之後她是唯一的倖存者。
戰後克來恩太太輾轉來到美國,在紐約跟一位年紀比她大很多的猶裔美國人結婚,取得公民資格。克來恩先生已經去世多年,她的兒女都三十多歲,不住在紐約,一年也許會來探望克來恩太太一兩次,其他時間都是克來恩太太獨居。
那夜我們聊到接近午夜我才道別。我不記得有沒有留下她的電話號碼,我甚至不確定她有沒有電話。
後來秋天到了,學校上課之後,我開始繁忙緊張的課業,朋友多了起來,年輕的我自然就把克來恩太太抛到腦後。
那夜是我跟克來恩太太今生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覺得寫作是很神奇的經驗:今天這篇短文的題目本來是「陌生人」,我寫了開頭兩段文字之後,突然之間,完全說不出為什麼,克來恩太太的印象就跑進了我的腦海,揮之不去,我不得不放棄本來想寫的內容,乾脆讓回憶帶著我一直寫一直寫直到這裡。
我恍然發現,那句半開玩笑的話:「西方人對陌生人友善,對家人冷漠」,原來是緣自那夜巧遇克來恩太太的親身感受。
回想起來,那晚的我和克來恩太太是跨年齡、跨性別、跨種族、跨人生經歷兩個完全不同生活軌跡的人,我和克來恩太太唯一交集是兩個超級大字:「寂」、「寞」。
一個跨越種族滅絕大災難的猶太婦人,孤單生活在沒有朋友的大城市,只喜歡與音樂為伍。
一個跨越大洋隻身在大城市追求夢想的東方年輕人,沒有什麼朋友,有時感到孤獨。
兩個陌生人彼此之間的友善,哪怕只有一個夜晚,這麼多年從未想起,沒有想到回憶卻靜靜躺在名為陌生人的檔案夾裡面,按鈕按對了,回憶馬上鮮活跳了出來。
我現在唯一後悔的是後來我沒有去克來恩太太家按門鈴,向她問好,陪她聊幾句。
我那時太年輕。
我還不知道陪伴寂寞的人聊一聊,給寂寞的人一些我的時間,是一種比珍珠還寶貴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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