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無政府主義歷史高光的驚鴻一瞥|《瑞士鐘錶師》觀影心得

單看片名,根本不會聯想到《瑞士鐘錶師》的故事在演啥,也不會想去看。還好我去看《流麻溝十五號》時,坐在椅子被迫看完預告片,看到關鍵詞克魯泡特金出現,眼睛一亮,所以上映後沒多久就跑去電影院看。但放映場次好少,週末跑到電影院結果還遇到滿座,只好週間晚上來看。
一看到克魯泡特金的名字,自然就會聯想到普魯東、巴枯寧等人,以及19世紀的無政府主義。這一組綁在一起的人名都是讀19世紀社會主義或勞工運動歷史很常看到名字,但其實我從來沒看過他們寫的原著,對他們的思想與經歷的理解也是很片段零散,不像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與理論文獻那麼熟悉。對於他們的認識也大多來自於馬克思陣營寫的東西。難得有一部專門描述那時候無政府主義運動的電影,就覺得應該好好來細看電影在演啥。
看完本片後真覺得資訊量好大,不過主軸很清楚明顯。我只能說導演很厲害,用了幾個場景就把19世紀無政府主義運動的理論思想、勞工運動組織運作模式以及政治經濟社會脈絡釐得很清楚。像開頭,那些帝俄高等貴族姊妹們閒聊他們可憐的兄弟克魯泡特金時,藉由聊天簡單扼要說明了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理論上的根本差異,這說明對於後面要鋪陳的故事劇情具有提綱挈領的功能,讓觀眾更容易進入故事脈絡。
整體而言,本片就像一個漫長歷史的橫切面或快照,在一個時間點把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與相應的時空脈絡盡可能鋪陳出來,但又不會顯得繁雜凌亂。

《瑞士鐘錶師》的歷史背景

曾經有那麼一段歷史,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雙方陣營互相爭奪歐洲勞工運動的領導權,那時候馬克思主義看起來並非穩贏,無政府主義在勞工中的勢力相當龐大,不下於馬克思主義,所以馬克思陣營對於無政府陣營的批判非常激烈惡毒。其實馬克思年輕時的經典作品之一《哲學的貧困》就是在批評普魯東的《貧困的哲學》-我正是透過馬克思的作品來認識普魯東的。
本片故事發生的年代,剛好是第一國際中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正式決裂的時期,第一國際中無政府主義陣營的主力就是站邊巴枯寧的瑞士鐘錶工人,克魯泡特金也是在這個時期改宗加入瑞士的無政府主義組織(查了一下,叫汝拉聯盟,我真得是對無政府主義歷史不太熟),並成為19世紀末無政府主義最重要的理論大師,所以片中出現普魯東的名言「財產就是竊盜」,其實就是在揭示無政府主義從普魯東經巴枯寧到克魯泡特金的傳承歷史,這部片同時讓這三個思想家有了交集點。
不過歷史發展到最後,是馬克思主義贏得了代表勞工運動的正統歷史詮釋權,無政府主義勞工組織一直無法發展成為能與蘇維埃政黨相匹敵的規模,不但一直被資本家政府打壓,也一直被共產黨打壓。雖然無政府主義在政治社會勢力逐漸消退,但其思想至今仍然相當具有影響,尤其對共產黨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批判更是應驗了後來蘇聯的歷史發展。
所以本片所描述的這段薄薄的歷史片段正是19世紀無政府主義運動歷史上非常關鍵的時刻,無政府主義在勞工運動中的影響力正處於顛峰時期,有底氣與馬克思主義分道揚鑣,互相抗衡,而最後一位理論思想大師克魯泡特金也正式在這個時間點登上無政府主義的舞台。
雖然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幾乎等於各種暗殺,炸彈攻擊,製造社會恐懼不安的個人激進恐怖主義,而非集體勞工運動的代名詞。甚至20世紀下半葉,主張自由放任市場的自由主義經濟學也穿上了無政府主義的外套。名字雖然一樣,但本質內涵卻完全不同。但我們不能忘記,歷史上曾有一段歷史時期,無政府主義是與勞工運動命運緊密相連的-無政府主義反集權中心,但並不反集體運動。

電影觀看重點

雖然我喜歡本片雲淡風清地又很鮮明地剖析那段歷史的拍攝風格,但劇情背景過於小眾冷門,一般人大概不會喜歡看,如果對於19世紀歐洲社會主義歷史完全陌生的觀眾,會看到霧沙沙的。但如果對那段歷史有點概念,就會覺得導演很多敘事手法上充滿巧思,把複雜的歷史與理論辯駁,透過對比與象徵,兩三下就簡要切中地表達出來。
譬如透過工人對於巴黎公社等事件的閒聊,把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在組織運動策略上的差異呈現出來,或是透過不同的樂透抽獎與戲劇表演活動來對比勞工的國際主義與資本家的民族愛國主義,或是藉由懸掛克魯泡特金繪製的人民地圖還是官方出版的地圖來闡述底層庶民與政府具有的不同史觀。
其中最具有意思的對比是藉由電報技術不同使用情境,凸顯資本市場交易的國際化與勞工運動的國際串連運動,資本家與勞工都可以透過電報來達到他們的特定目標,技術的發明不但促進資本的擴張,也協助了國際勞工運動的成長。
本片其實還觸及工業化初期很多有趣、值得探討的特殊歷史課題,如勞工儲蓄互助運動與保險制度的萌芽,工廠生產線計件制與計時制的折衷過渡期間、以及19世紀瑞士聯邦自治制度與政治上寬容的獨特性,不只讓瑞士本土成為孕育無政府主義的溫床,也成為很多國外流亡異議份子的庇護地,特別是來自帝俄的流亡者。這些歷史細節的鋪陳雖然都只是點到為止,但讓本片的歷史背景更為豐滿。
不過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導演根本是班雅明的信徒!均質、空洞時間的統一,攝影照片的大量複製與人民奪回地圖繪製權力,這不就是班雅明討論現代性的核心概念嗎。本片基本上的主要象徵就環繞在時間、照片與地圖這三個概念上。
本片描述的這個時期還存在著互相競爭、具有不同意義的多元時間觀,但可以看到傳統主導的教會時間不再有主導地位,而是官僚行政時間、工廠管理時間與國際通訊時間在互相競爭,但這些時間都是建立在機械鐘錶的技術基礎上,所以統一成均質、空洞的機械時間,也差不多只差臨門一腳就水到渠成了。
而缺少獨一無二的靈光(aura),可以被大量複製的照片,班雅明認為是一種將藝術能動性賦權給人民的技術,所以在片中的勞工可以喜歡並購買各種人物照片,照片中的人物不同於只有君主貴族英雄才能擁有的肖像畫,一般平民百姓也可以入鏡成為照片的主角。而自己繪製地圖,更是人民奪回歷史詮釋權的鬥爭的一環,這個地方叫什麼,應該依循當地居民的約定習俗傳統用語,而不是官方武斷地命名-看到這一段讓人不禁想到台北市的街道名稱。
如果對這段歷史沒有興趣,其實不太推薦去看,看了不只會覺得悶還會看得一頭霧水,但有興趣的,絕對要去看。然後台灣的影片宣傳介紹文字根本在虎爛,看了那些行銷說詞反而會產生不必要的觀影期望,看完後會很失望。
ps:我不知道為何片名要翻成瑞士鐘錶師,不過這樣翻譯忽略了工匠與工人的根本差異。鐘錶師是屬於工匠階級,有自己的生產工具,酬勞是按件計算,本片講的是生產線的工人,沒有自己的生產工具,必須透過出賣自己勞動力與勞動時間來賺取薪水。如果翻譯者有點社會主義理論的知識背景,大概就不會犯下如此低級明顯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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