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以電影作為二〇二二年的註解,
《少年吔,安啦!》 可說是我父的青春實像,《神人之家》則是我那再也無以追回的日常片刻。而這一切仍肇因於我父。甫成年之際,我便毫不猶豫地離開屏東,甚至不願再與任何人談及父親、我的家。
那是有意識的避而不談。或許理由和盧盈良相仿,抱著對原生家庭的自卑、羞恥,以及更多的無以解釋。那是最早的離開。離家以後,與原生家庭只剩下偶爾的電波交集,無數個中秋、清明時節我以拍片忙碌為由打發電話那頭等待子女歸家的父母,作為離開的人,那份血液似乎不停地被汰換,我和原生家庭的連結就那樣薄弱地停留在每年農曆新年的幾日交會。
書寫下這段文字的同時,我不斷地回想盧盈良導演在金馬創投時曾有過的自我疑問──「我家的事,甘別人什麼事?」,這當然不甘別人的事,但,我想每一個人,一定都會在這部作品中備感心碎,而在那些碎片裡,一定有一塊會映照出自己。
阿良離開嘉義多年,在母親一通望其為她拍攝遺照的電話後,他回到嘉義老家架起攝影機,開始記錄他的成年 home video。而攝影機作為他與家人間的屏障,我想可能更像是防空洞──那一個怯生生的,如作品裡的姪子酉鑫為著家庭生計而忍不住哭泣的、年幼的阿良,依然存在長成大人的阿良心裡,他躲在攝影機的背後,試圖透過他人(攝影機)的眼光,重新回望這個愛恨交織的家庭。
作品前半段,阿良的母親拖著老矣的身體在神明廳準備祭祀,阿良的爸爸飄過鏡頭,探身望向香爐──在那一刻我發現每個賭徒都有相似的影子,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在第一幕的黑畫面,阿良說「如果是有關於神的事情,都不用跟我說」。幾秒之後,導演揭曉方才父親的動作是為了看神明有沒有「報明牌」,在那刻,幾乎整個影廳的觀眾都笑出聲來,我卻笑不出來,那是一種悲哀,我竟然第一秒就意識到阿良的爸爸在做什麼,我竟然也曾經感覺到自己乃至於整個家庭都不被神明給眷顧。
在哥哥還沒聽見玄天上帝說話,爸爸還沒賭光家產之前,我不確定在阿良年幼的記憶裡,是否還存有關於家族的快樂記憶。阿良的名字成為父親口中那隻經常贏錢的賽鴿,而記憶中的我父,他透過我來決定押注哪支球隊,「洋基、紅襪、道奇⋯⋯,妹妹妳喜歡哪個名字?」,國小的時候我和父親的對話往往僅止於此,面對著全然陌生的名詞,我的每一次挑選也是一種賭注,牽動著的是整個家庭未來一週的生活著落,和父親贏錢的狂喜與輸錢的忿恨。
麻將、天九牌、美國棒球簽賭⋯⋯,父親在家裡後方起了一棟水泥單間,穿越一層帆布才得以窺見其中的昏黃,單間裡的人來來去去,固定在夜半搓著麻將,偶爾傳來嘶吼,媽媽告訴我,父親這麼做是為了保護我們。斯德哥爾摩。
「ㄕㄨ」成為禁忌,讀書、書本⋯⋯,我們要小心翼翼地將同音字替換才能說出口。父親熱愛香港電影,像賭神一樣賭博,那種貪婪逐漸讓他心裡的野獸滋長,讓他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成為了一頭野獸。輸錢的父親總是喝酒,他會在酒裡放進白色藥丸,安穩地睡上好長一段時間,父親鼾聲如雷,酒裡糖衣剝離,母親的眼水流成河海,藥丸在酒裡吐泡,全家人像是一起溺水,我和母親沉到最底,想求救,父親卻看不見。
老家的電視機上,父親的警帽積滿厚塵,七葉七穗已經斑駁,像被現實消磨,遍體鱗傷。父親曾是父親的模樣,穿著刑警背心,戴著墨鏡,手上叼著一根原味卡斯特。
那時候的父親就有著賭神的影子。
「賭神是不拍照的」,父親偷走港片裡的經典,連帶著偷走我的記憶與童年,存於他生命裡的悲劇,成為家庭裡日常搬演的鬧劇,父親抵死不認他賭博,甚至忘記他舉著菜刀抵著我的脖子的模樣,而面對這一切,我曾經也問過父親「你不能戒賭嗎?」,同樣的問題,阿良的父親回道「那你為什麼要繼續拍片?」,我在父親身上找不到解答,但母親卻告訴我:「那只是他選擇的方式,沒有對或錯,他也很難再回到原本的生活,畢竟他賭博賭了二十幾年。」
阿良的父親、我的父親,可以不賭博嗎?
阿良的哥哥盧盈志作為玄天上帝的傳話者,他將神明的話語帶到人間,成為前來的信眾的寄託,但神的惠賜卻不曾降福於他,一事無成的他就連種小番茄也能碰到連資深果農都不曾一遇的作大水,神真的降臨在這個家過嗎?片中一段,哥哥和阿良說,希望自己至少能留下些什麼給兒子,不要像爸爸一樣,什麼都沒留給他們。阿良的父親、我的父親,會不會也抱持著一樣的心意?於是這二位菜鳥老爸、專業賭徒總是一賭再賭,借錢也繼續賭,望留點什麼給子女,望實現自己的執著,望自己能至少有一件事是做得好的、成功的。
「請神明保佑弟子全家闔家平安,事業成功發大財,拜託拜託」
爺爺留下來的家財、酒櫃慢慢空了,椅子腳一個個失去平衡,窗戶的玻璃破了又換,唯一不變的是,神明廳的香火如常旺盛,父親總會換上乾淨的汗衫,漱口吐掉滿嘴的檳榔渣,捻熄手上的進口日本菸,虔心誠意,膜拜案上的神。我常在想,老爸拜神,求什麼呢?看著這樣的父親我總感覺他是條迷航的船,找不到岸也回不了岸。
阿良的母親在子女離家後,神明成為她唯一的陪伴與傾訴,至於我被辜負的母親,她透過近乎偏執的打掃,把那些破掉的玻璃、骯髒的字眼、流血的心扔出家外,當家裡再次變得潔淨,就好像方才什麼也沒發生。年華老矣,她們白日工作,夜晚為著子女操煩,直至夜半,才有空面對自己的心傷,幾十載過去,她們甚至可以將之化為言談間的笑語。
父親的嘶吼是血紅的絲線,而母親無語的沈默成為針,我、我們在這個家徹底失語。
當攝影機成為阿良遠離原生家庭的寄託,躲在不生光的棉被裡,比起父親虔誠膜拜的神,那些他憎恨著的文學成為我更接近信仰般的存在,少數可以想像自己活成另外一種模樣的存在。思至此,我想他們至死都是無法停下這件事的,於是,阿良的父親在肺腺癌末期仍不忘簽賭,我父則在肝癌末期的最後半年生命裡,同樣日日下注。
去年是我與父親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新年,年節返家發現父親肚子膨脹,我們一直以為父親只是發胖,卻在年後傳來肝癌末期的消息。醫生評估壽命剩下半年,做了兩次標靶治療宣告無效,父親決定走向安寧。新年後我再次離開,摸不清是逃避或不在乎,我再次拋下生命倒數的我父與日夜於成人尿布、民間中藥帖、科學西藥方之間疲於奔命的母親。
「如果他早點離開,我就可以不用繼續恨他了」,那次離開的路上我這樣想著,而阿良離家二十四年,再次回家,面對著父親的病痛,他也曾經這樣想過。當一個父親的「人生志業選擇」,橫亙在子女的童年成長、個人養成,甚至是對整個世界的相信之間,理解、原諒、放下是談何容易?
新年過後,每隔一個月回家兩晚,回家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每回家一次,就發現父親的身體又縮水了,只剩腹水使他的肚子越發膨脹,面龐的黃疸也越發明顯,望著父親從獸的模樣,日復一日邁向死亡,去年中元節前後,清晨的電話響起,我終究是回家了。坐在往南疾駛的計程車上,我終究是遲了幾步回家,沒能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阿良哥哥的小番茄田終於第一次收成,比市價高上幾塊的價格,我原本以為這個家終於被神明眷顧,阿良也能開始相信些什麼,卻沒想到再次接起電話後,已經是父親的病危通知。作品節制地只放了一顆父親的喪禮鏡頭,將更多的空間留給生者,阿良帶著父母去照相館留下個人照、帶著失去丈夫的母親去看她未曾見過的海⋯⋯,但面對親人逝去的傷痛,療癒自己的路是何等的漫長,而面對這樣的菜鳥老爸,如此的情感矛盾,似乎又是一生難解的問題。
我總以為我的身分認同、叛逆個性、好發大夢的性格,都滋長於成長過程中為逃離父親、原生家庭而遁入的電影音樂文字裡。但父親死後的一年裡,在試圖重新融入原生家庭、嘗試理解與傾聽的過程,才漸漸發覺自己的長成有更多、更大的養分,幾乎都根源於我父、我家。
在這一年裡,我總會忽然想起某次過年回家,父親要我幫他染頭髮,他端坐在浴室的鏡子前不小心打瞌睡,那是多年以來我們父女間最平靜的時光,仔細地端詳著他面龐上浮出的老人斑和花白的頭髮,在那刻,我是真的覺得我可以原諒他了。
想起父親好賭,卻在我少數回家時會塞幾張千元大鈔給我,而良爸也是如此,只是他將這份彌補的心留給了孫子。我想,在那一刻的良爸絕對不是為了在鏡頭前留下另外一種面貌,而是真真正正地,想在他一事無成的人生裡,在家人總是糟糕的記憶裡,留下片刻讓人想念的時候。
但原諒很難,而我心上的缺口、童年的遺失也與我永永遠遠地失之交臂。父親生前的最後時光也無以挽回,更甚,對父親的矛盾也使得我與他的生命背道而馳,直到他離開以後,我才真正地走了回去,回到了家,直面自己,練習溝通、嘗試理解,還有承認自己的傷痛。
還有家可以回去的自己,或許仍是幸運的,想起片中令我震懾的那一幕:陽光灑進終於長得比人還要高的番茄田,哥哥轉頭對著阿良說:「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那個永永遠遠的菜鳥老爸、專業賭徒,仍永存於我/阿良的心。
全文家庭照攝影、提供: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