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3|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20221213《神人之家》The Holy Family

十二月已至,如今我終於可以肯定的說,今年我最愛也最推薦的臺灣電影是神人之家。無庸置疑,無人能敵。已經有太多好評跟太多導演的訪談,再怎麼寫可能也寫不出什麼內容,但無論如何,我衷切的期盼以下的字句能夠起到一點影響力(而我從沒期待過我寫的任何文字能有什麼作用),足以讓你踏進電影院觀賞這部作品。
  真誠、誠懇、誠實。神人之家幾乎是直面自身家庭最難以啟齒的問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知道要有多少勇氣才能夠把這本經一五一十的放在大螢幕上,甚至還直接向問題本身尋求解答。於我,私電影的迷人之處在於它與我的生活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或關聯性;醜陋黑暗到無以見光,那些我只會在夜裡困擾自己、無以傾訴,成為夢魘的困惑,居然能找到另一種出口。
  出口,我想這部作品對導演來說是一個逃生出口。開頭的電話就難掩對原生家庭的難耐,同時帶出另一個重要命題——信仰。傳統信仰同樣也是我的日常,從前家人不時要準備幾樣貢品供奉神明與祖先,祭拜的日子多到稀釋了我的虔誠度,懷疑漸漸超過相信。離家是為了回家,在他終於回家之後,他拿起攝影機拍攝血緣上最親密,互動上最疏離的自身背景。很多鏡頭冷靜,或許該說是冷血的不可思議,像是隨手擱在桌上無意拍下的畫面一樣自然,自然的難以直視。當父親與哥哥各坐在一角,相對無語時,窒息感盈滿整個空間,而導演的一句話:「你們平常在家都不講話喔?」「沒什麼好講的。」倏地,刺破這顆氣球。攝影機的冷血早已預料,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他的眼裡居然這麼簡單,簡單的脆弱。
  疏離,是我認為這部片最特別的地方。即使到了後半段,他逐漸從一個外來者、執攝影機的人,到真正回到這個家,疏離感仍揮散不去。並非鏡頭帶來,而是他對家人,對家中所發生的事保持的距離與態度。他也曾在訪談中說過:「因為我哥做事常常失敗,所以我就想拍下去,看他種番茄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不幸的發生成為必然,但在這個看似悲劇重重的家裡,卻總是為前來祈求的信眾帶來財富與好運。或許正是因為他對神明的質疑,對家人信仰的質疑,才讓距離更明顯。然而,也是因為這份疏離,使得他能夠問出那些尖銳的質疑(一部分當然也是因為攝影機的力量使然),不直接開誠布公內心感受,但彼此心領神會。就像我近年才明白的道理,距離反而是舒適關係的必要。
「你為什麼要拍這部片?」「我心裡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想要把它們解開。」稱不上療傷或療癒,畢竟途中還是不免劃開舊傷疤,一樣的痛苦滾著越來越大的雪球,震耳欲聾。和解、原諒與否已經不再重要,與自己和解才是唯一的解脫之路。
「無論神是否存在,我們都是祂們的奴隸。」——惶然錄
  無從得知大到世上,小至這部片中到底有沒有神,但我清楚知道我們都成了神的奴隸。片中母親為了家庭任勞任怨,為了父親的愛賭成性拖磨,為了小兒子的不歸自責自卑,唯一的訴諸只剩天天得爬上層層樓梯擦拭供奉的神像。祈求算不算一種自我揭露,算不算一種自私自利?想到Oedipus迫切渴望真相的呼求,還有他刺瞎雙眼、放逐自己後的悲鳴。即使神蹟吝嗇降臨,但人好像還是要有信仰才能有勇氣繼續活下去。否則,該怎麼面對除了年少、結婚以外,都還沒好好被拍過一張照的自己?該怎麼面對循環不停的簽賭、賭債,該怎麼面對兒子為了家庭被牢牢綁在神桌前的生活?
  明知身處困境,卻無能為力;哥哥選擇留在家裡,卻連照顧自己的家庭都相當吃力。背負天命等於背負詛咒,身為弟弟的導演即使同樣勉強生活,但至少能夠離開,而他別無選擇。縱使如此,他好像也就選擇接受,習慣這一切的發生。就像兒子在神桌前的怨懟與不服氣,對照他在神明面前對自身的問題支支吾吾,看到這裡,我開始懷疑——哥哥心中的懷疑是不是也大過相信?在他心中究竟有沒有神?這些疑問對一個能與神溝通的人來說過於諷刺,但也只能相信,只好相信,相信才能讓痛苦麻痹自己。
  不知為什麼,總想到《七月與安生》的那句:「我恨過你,但我也只有你。」母親與父親的關係無法用愛來形容,但也不能稱作恨。不願和丈夫、兒子牽手合影,疏離以外,我想這些關係的名字是拖磨。互相拖磨,這些痛苦的傷痕經年累月無止盡加深,但又是以責任之名包裝,於是苦痛成了習慣,於是習慣了痛苦。母親的臉時常眉頭緊蹙,但談起死亡後的安排卻雲淡風輕,像是在談論著別人的葬禮。可能只有在這種飄渺的問題之前,她才能離開這張網。
  如果是恨,那通最後的通話並不會如此刺耳,並不會為此顫抖的難以呼吸。異曲同工之妙,《黑晝記》在開頭便說了:「從我拿攝影機開始,就好像是在準備你的死亡。」問題存在,心裡的結可能解不到一半,但我們只有彼此,我們只剩彼此。在自己身後並非空無一人,有點矯情又虛幻的「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通話中的那時此刻,我願意相信。
  之前曾經跟朋友談過,不會被這部片觸動的人,是不是比較幸運的人?快樂的人都有同樣的背景故事——家庭幸福美滿。雖然這是另一個家庭,與我完全不同的背景故事,卻能夠在其中找到同樣的困境。第二次觀影的映後上,「導演希望這部片帶給觀眾什麼?」,跟我想的一樣,他的回答是:「我沒有想帶給你們什麼。」這只不過是自己家的故事,如此而已,拍攝也只是為了留下家庭影像,如此單純。正是因為單純與簡單,才有了誠實,才有了真誠;而這也是我認為身為一個人,最基本也最最最重要的事。
  隔著火車車窗看海,真的踏進沙灘,踩上海浪。隔著一小段距離,我們跟著導演一起在母親背後緩步而行,總在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觀看。理性上知道這可能是為了提升情緒、加強共感而做出的選擇,可能被大海所蠱惑吧,畢竟它是那麼的潔淨,但我私心希望,也願意相信看海的選擇同樣單純,同樣真誠。我們不是一個人,我們的傷口疤痕相似,我們同樣受環境所困,我們同樣身不由己;苦痛有時,困惑有時,慶幸我們總是還能保持距離,不遠也不近,望著彼此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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